有一年春天,我独自一人前往徐志摩的康桥,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说的剑桥(Cambridge)。康河柔波依旧,诗人当然早已挥一挥衣袖地远去。而我,显然不怎么有诗意,在事隔多年后的现在,对康桥一日游的记忆多半已如云雾般飘渺,朦胧间犹历历在目的,仅存那一顿下午茶,更精确地说,是那佐茶的司康饼。
老实说,当天我的心情是有些凌乱的。那一阵子我的生活有小小的不如意,只身到伦敦旅行,不无散心的意味。偏偏赴康桥的途中遇到一个怪伯伯。火车厢里空空荡荡,这个穿着卡叽布色英式风衣的中年男人偏偏要坐在我的卡座对面。我起先也没多注意,专心看自己的书,隔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唷,这家伙竟是变态男,右手埋在裤袋里,正忘情地狎弄着自己那话儿。
我当时外表还年轻,穿着T恤牛仔裤尚可勉强混充清纯学生,其实早已具备大婶之风。见此人如此可恶,心想,嘿,我不发威,你以为东方女性都是病猫呀。咻的一声就起身,站在走道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的鼻子,扯开嗓门要他放尊重点,滚开,巴拉巴拉,连珠炮似的,愈讲就愈生气。
这时,正巧火车到达某小站,那英国风衣怪客就在台湾恰查某(闽南语,比较凶悍的女人— 编者注)的数落声中,仓皇鼠窜。我在车厢内另外两三个乘客不知是震惊还是同情的眼光中,回到座位,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情绪大受影响。好端端地出来玩,碰上这种事,真是见鬼了。
或许是余悸犹存,好不容易到了康桥,我一路逛得心不在焉,具体去了哪些地方,看了哪些校舍,这会儿都记得不很真切,却始终难忘那间装潢得像乡间农舍般的茶馆。那儿的女侍年纪轻轻,人很亲切,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带点书卷气,不知是不是康桥的大学生。她笑盈盈地端来我点的“奶茶套餐”:一壶红茶、一碟两个司康饼(Scone)、浓奶油与果酱各一小盅,说声“请用”便翩然离去。
司康饼是英式下午茶必备的甜饼,对我来说并不是多么新奇陌生的食物。在那天以前,我每回只要去香港,就一定会抽空喝杯奶茶佐司康饼,浅尝一下英国人留 下的殖民风味,觉得倒也好吃,此外并无特殊感想。
然而那天下午的司康饼却给我不同的感受。那抹着浓稠奶油和果酱的饼一入口,感官霎时苏醒过来,只觉得满口皆是一股香浓的滋味,美妙得简直令人陶醉。那奶油非常柔滑,乳味很重却不腻,和微甜且外酥内松的饼与微带酸味的草莓果酱,几近天作之合。原来这茶馆用的并非普通鲜奶油或牛油,而是高乳脂的德文凝结奶油(Devon ClottedCream),这种奶油是用未经杀菌处理的生乳制成,闻起来略有天然乳腥味,尝来却甘甜。
美好而实在的滋味,不但唤醒了味觉和嗅觉,似也赶走了疲惫消沉的心情。到了那一刻,我整个人总算放松了,坐在温暖的茶馆里,轻啜着热乎乎的奶茶,小口小口吃着香浓的奶油司康饼,静静地但毫不保留地接受食物带来的安慰。
这会儿回想起来,那天下午的司康饼滋味虽美,却不见得多么神奇,可它似乎具有某种力量,让我终于摆脱火车怪客带来的不适感,就连先前在生活上的不愉快,也显得不那么沉重了。我虽不过是个平凡人,过着平凡而琐碎的日子,偶尔还会有种种的不如意,然而在我平淡的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其实一直都在,也许只是一抹善意的微笑、一口热茶或一块饼,它们往往就在不经意的时刻,悄悄来到我的跟前,让我觉得,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