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核心主题是“仁”——人性。你是什么？你是人。在你的思想、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中，你被赋予了与生俱来的人性本质。所有这些浑然一体。你被赋予“仁”的人性本质。“仁”是“忠”和“恕”的结合。忠是尽心尽力做该做之事。恕是让他人做其本分之事，给他人自由度，做自己想做之事。这些是高远、高贵的思想。但是在现实中我们会遇到问题，因为人性还有自私的一面。
在中国历史上，宋朝是唯一的由儒家学者统治的朝代。在一个公平的流程建立后，他们几乎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之事，皇帝很少干预。然而，结果几乎是个灾难。宋朝的历史充斥着党争，因为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所以，抱着良好愿望的人们互相争斗。结果一片混乱。他们相互抵消了对方的努力，使得所有的努力工作都是一场空，精力和善良的愿望也都白费了。最终异族入侵。这个失败案例值得深思。
刘澜：有趣的是，正是从宋朝开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名言开始流传。
许倬云：这是个归于赵普名下的逸事。他是宋朝第一个宰相，他更多的是个官僚，而非大儒。《论语》是由许多短句格言汇编而成，你不能把其中一部分与另一部分割裂。他的意思是，即使你只将《论语》的一小部分思想付诸实践，也能和平治理一个国家。
刘澜：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论语》是指导方针，而《韩非子》是战术策略？
许倬云：对，正是如此。
领导者的品质与培养
刘澜：我再问个大问题。你是个历史学家，研究过历史上的众多领导者。伟大的领导者有哪些品质？
许倬云：我认为有三点：知识、见识、胆识。知识是最容易的部分，尤其是在今天——你总是可以找到一群优秀的顾问和帮手。胆识跟个性有关。见识需要智慧。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同样的见识，这是天赋，是上天赐予的。
我们来说说奥巴马政府。我很高兴看到他选择朱棣文作为能源部长，因为能源危机是我们面临的威胁，而朱棣文有见识。但是他的经济顾问接受的都是计量经济学的训练，相信数字和金钱的理论。坦白讲，当今的问题不是金钱问题，而是文化问题。而这些经济学家是技术官僚，他们没有广阔的见识。所以奥巴马正驾驶一辆三套马车，三匹马分别驶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如何让它们同心协力？他很难办。
刘澜：一项跨国研究列举了卓越领导者的四项品质，分别是远见、诚信、能干和鼓舞人心。我想能干相当于你说的知识，远见相当于见识。你如何看待诚信和激情呢？
许倬云：当今许多政客说谎，许多首席执行官行骗。他们不诚信。所以诚信是个文化问题。我们现在急需诚信。我们需要尽快修复这一点。
刘澜：你说的文化问题，指的不是中国文化或是美国文化？
许倬云：不是。我指的是总的人类文化。
刘澜：那么鼓舞人心呢？
许倬云：那是一项技能，也多多少少是一种天赋。例如，富兰克林·罗斯福、林肯以及丘吉尔都是很好的演说家。他们能够运用语言来说服他人。罗纳德·里根也有善于说服他人的盛誉，不过我觉得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是他是一个伟大的沟通者。他能够让人们对他深信不疑，即便是在误导他们。这是一种天才。奥巴马也拥有，尽管不像林肯、罗斯福或丘吉尔那样突出。小布什从来没有。
但是这种天才也能够后天习得。英国的私立学校，比如伊顿公学和哈罗公学，训练人们演讲，之后他们在国会辩论中一直运用演说技巧。他们是卓越的演讲家。美国的选举体系并没有能够培养人们说服他人的真正技巧。一些代笔者能够写出优美的演说词，然而这不是那个真正演讲的人的真实思想的自然体现。而在中国，领导者出自一个很小的圈子，他们不需要说服别人。将来，在电视上发表演说会越来越多，在街头发表演说会越来越少，所以鼓舞人心的艺术和技巧在领导力中将不会那么容易看到了。
刘澜：你已经触及了另一个重要的话题：我们如何培养领导者？
许倬云：在儒家传统中，培养领导者始于在日常生活中养成好习惯：“洒扫，应对，进退”。洒水扫地是实际行动，答复和回答是交谈、对话，前进和后退是适当的礼节。儒家传统是通过这些平凡而基本的行为来培养人。
孔子还说，学习包括言语和伦理。为什么把言语单列出来？这是必要的技能，让人们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大部分人没有在这项技能上受过实实在在的训练。而历史上，如果生于书香门第，都受过这方面的陶冶。我想，这样的培养过程在今天是少之又少了。儒家的思想认为，适当的修辞是良好的礼节、扎实的知识和逻辑论证的结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