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荪在《思想与社会》序论中说:“著者有哲学兴趣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当时读得佛书《大乘起信论》与《楞严经》,不禁手舞足蹈。”张东荪16岁,应是1901年前后。
张东荪对佛学感兴趣,与其兄张尔田似也有关系。张尔田不仅对文史、诗词有很高的造诣,而且对佛学也颇有研究。据夏氏说,1895年左右,张尔田在北京与夏曾佑论学时,就佛学问题进行过讨论:“若夫释典,夏氏自谓席大乘,先生则小乘。其所诠解注释之经,如《俱舍论》及《阿昆达摩讲疏》,苟非夙慧,无由窥测。”这对张东荪影响很大。张东荪当时所研习的佛经,应该是其兄所置。
为什么张东荪如当时很多知识分子一样信仰佛学?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上对此有过精辟论述:“晚清之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其原因为:“社会既屡经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闷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要逃遁而入于佛。”除此之外,张东荪对于佛学如此感兴趣,显然与他幼年丧母的经历有关,更与其所萌发的“非窥探宇宙的秘密,万物的根由不可”的痴心妄想有关。对此,张东荪在1928年曾说:“我是十八岁读《楞严经》便起了哲学的兴味。平素曾有一种痴心妄想:以为非窥探宇宙的秘密,万物的根由不可。”
张东荪当时对于佛学研读的具体情况,现在无法详知,但从其后来对佛学思想的见解看,他的确对佛学下过一番苦功夫。他不仅为其所包含的深奥哲理所吸引,对其义理有所体悟,接受了佛学的宇宙观,而且也努力于佛家的“做工夫”以期修成正果,证得“真如”。因为在他看来,佛学与佛教是一回事,“我以为不做工夫而谈佛理不是真佛学”。这样,他便自然成为佛教的信徒。张东荪对佛学的研读见解,从他1922年发表的《读〈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可见一斑。他说:“梁书最精的地方自然是论佛家哲学了。……他先从佛家的做工夫上说起,须知佛家的‘修’是根于他的宇宙观与人生观而一贯的。他说做工夫的第一步是排斥知识而复返于现量;第二步是更进而实证真如。……佛家以为本体好象一个静止的大海,而生命即其突起的一波,波一起了于是才有物我与能所。波若自落,则一切皆无,岂不是复返于真如么?因为波自落则没有了个体,没有个体则无物,无物则无空间,无空间则无时间,宇宙便‘还灭’了。……照这样说,佛家是以为宇宙由动而成,但是这个动却是静的变幻,所以非复返于静,不能证得绝对,因此主张做工夫,从这一点上看我是佩服佛家有实验的精神——这种精神和科学的精神没有两样,所以佛家不是单纯的诡辩。这是我佩服佛家而以为是西洋许多哲学家所未见到的。”
张东荪留学日本,到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专门攻读哲学,显然与他此时信仰佛学有密切关系。然而,当他接触了西方自然科学和西方的哲学思想后,开始了一生中思想上的深刻转变。起初,本是佛教信徒的他,经常和蓝公武讨论生死问题,并曾到佛堂听“谛闲大师”讲佛,但很快便接受了西方自然科学和哲学,并为之折服。“我在那时已略略领受西洋哲学的滋味,尤其对于心理学起了兴味。”所以,当蓝公武对他讲“大悟万物唯心的道理”时,他开始用已掌握的西方自然科学对佛学思想进行反思,于是“便生了一个疑问:即佛教所谓解脱或涅炏的境界是否一种心理的变态”。当时,他“心中颇想肯定此问题,只因学力太浅,没有得着充分的证据”而作罢。
1922年,张东荪经过一番思考后,在批评梁漱溟的文化观时,阐述了自己对佛学怀疑的具体意见。他说:“我以为照这样做工夫(我以为不做工夫而谈佛理不是真佛学),一个人证得真如以后怎么呢?于是便有两个问题:(一)是不是因为静止的大海已起了数的波,其中一波自落是不中用的,非无数的波都自落不能到真如境界?(二)假定是如此,则修行证果的个人仍须生活在世上则应如何生活?在这个地方佛家的矛盾便发现了。”
接着,张东荪依据对现代西方自然科学的知识,如生物学成就,对佛学中的矛盾进行诘难:“于是我们不能不问生物的人类可做这种工夫,此外动物植物矿物又将如何呢?这是一个疑问。况所谓宇宙既是非一非多,而又一又多。则不但其中的一物修行了不中用,并且此一物的界限先就不成立。于全宇宙的大生命流中如何一个小流能独反抗呢?这是第二个疑问。假定大生命流至息了,则在发动以前与止息以后,这个时间既不是一个时间则便是绝对了,宇宙止息而仍有绝对的时间,岂非一个不可解么?这是第三个疑问。此外,则我们又不能不问静止的大海,何故无端起波?起信论讲真如生灭二门而论到无明熏染,其中矛盾很多。即照唯识家的说,七识执阿赖耶以为我,七识又自阿赖耶便现影象,则何以阿赖耶要自己打成两截加了重幕呢?这是第四个疑问。”从这些疑问上看去,佛家尽管做工夫,而离“还灭”、“超绝”远得很。“所以依我的愚见以为佛家以做息止生活的工夫而生活乃是一个矛盾,因为佛家要息止个人的生活很容易——自杀便行了——而要息止宇宙的大生命则绝难。要主张个人为还灭宇宙而生活终不免是一个矛盾。我从这个见地,以为佛家只是一种理想而不能算一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