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望山桥(8)

“因为隐形眼镜的药水……”她耐心地解释,一条生产线上的产品是怎样成批被感染,导致角膜炎的,“医生说也有30%的可能不必换角膜。”她说得很轻松,当然石号号也想象不出一个即将失明的人该用怎样的表情,他只在街头天桥上见过盲人笛手,在寒风中吹时髦的歌,萎缩的眼眶流出脓液,上眼皮颤抖,下眼皮颤抖,嘴唇也在颤抖,他急忙扔给下一块钱就跑了。他厌恶疾病死亡,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一旦有一天他再次病倒,他希望不要有一个人前来探望。

“豆科学说你小时候得过白血病?”疾病和天气一样,是搭讪学的单元剧。

“我真该把他的嘴巴缝起来……”

“别紧张,很多同学得过‘装修病’,我捐过很多次款。”

“正是这样,这病很蠢!”让人联想到劣质的室内装潢和油漆,想到失败的言情肥皂剧,女主角总是死于白血病。还有捐款、施舍、被标榜的同情心、自己的痛苦,以及带给别人的痛苦……石号号记得小时候,爸爸带他去大城市治病,暂住姑妈家。姑妈有一个女儿,家里人都叫她玫表姐,玫表姐对他们父子挺客气。当时爸爸有些山穷水尽了,否则可以去住旅馆,而不是蹲在姑妈家占床铺。姑妈家也是节俭分子,晴天时太阳能热水器才能用,一边洗澡一边等太阳黑子爆发,五个人轮流要花费三个钟头……一次,玫表姐提早四点半就开始洗澡,关上门在卫生间里哭。他听了很慌乱,跑去叫爸爸,爸爸敲敲卫生间的门问怎么了,是不是摔跤了?玫表姐只是哭,没有回答。于是爸爸带他去散步。银杏叶飘散在人行道边的木质桌椅上,就像一把把小扇子。很多外地口音的人在桌椅前激烈地打牌。男人,女人。这似乎是一种赌博性质的游乐,每一个人脸上写着四个字:前途未卜。返回姑妈家,玫表姐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衣服了——再问她怎么了,她讪讪地说:“我摔倒了。”她的敷衍给石号号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撒谎。玫表姐大概是厌烦了穷亲戚的寄居,必须忍受他人带来的种种不便,突然感到人生的悲凉……总之,也不过是一些狭小的痛苦,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哭,肯定不是为了他。

“也许是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长了针眼。所以你变成了瞎子,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石号号拖过椅子,倒坐着,翘起两根凳腿,平视她的双眼,外科医生式地注视——无情中暗含无比的憎恶。

“是看到一点。”她回视他,目光如火热的钢,因为她的眼睛有点发炎,红丝丝的,这湾钢水滋滋地在他冰冷的视线中硬化。

“你总是知道你要什么,而豆科学不知道。”歌丸扬起头,“你是一个小有聪明的人,却伪装成边缘人类——他和你在一起会吃苦头。”

“那么你是在打抱不平?”

“是在吃醋。”她咯咯笑起来,低下头搓搓眼角,头发又顺着额头披下来……她是故意的!这头母羊。石号号恨恨地压下凳腿。

“丁零零……”几乎在同时,豆科学骑着自行车撞门进来,嘴里模拟着车铃,“铃……吖!”他也愣在那儿。

她微微蜷缩进被子,做出十分痛苦的姿态,仿佛被生理痛揉成了一团……谁说她面对石号号时不是在硬撑呢?

看到石号号和她见面,豆科学紧张得就像走钢丝。他迟缓地打开购物袋往里望,疑惑是否要掏出止痛片。石号号在初中时就见过比他大方得多的男生,自告奋勇给女同学买止痛片和卫生巾,“喏!”豆科学连同整个购物袋抛给她。看着他的担忧,石号号有种被蒙蔽的恼怒。他不理解正因为豆科学在乎他,才会有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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