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特莱德韦带着链锯向那座桥走去。他把那块织锦取下来叠好,放在简辛塔要洗的衣服旁边。他的意思并不是要摧毁什么,而是想拆除他所看到的对儿子的正常成长起阻碍作用的东西。作为孩子,沉迷于坐着不动可没什么好处;韦恩应该做的是走路,干活,徒步在大地上旅行,钓鱼,打猎,学习荒野教给年轻人的所有东西。特莱德韦心想,如果韦恩能放弃与那女孩懒洋洋赖在桥上的习惯,他将会像个男孩一样享受这个夏天。这甚至不是一座桥了,也不是当初建地基的时候特莱德韦所设想的那个样子了。桥如今被窗帘给遮起来了,上面有鲜花,有无处不在的纸张,还有彩色蜡笔和小装饰品。韦恩和沃利把一串串的链子和穗子装饰到桥上的每个角落,弄得里面像个狂欢节帐篷。特莱德韦不喜欢这样,这都看不出桥的结构了,事物的本来面目消失了。特莱德韦把这称为“过分装饰”,就好像有些女人在游园会上穿的衣服一样,小饰品挂得全身都是,你甚至都认不出来跟自己谈话的人是谁。
特莱德韦把遮盖物和装饰品都撤走,有一些东西打了死结,必须得割开才能取下来。为什么这孩子不打些活结,非要把那些合股绳和各种缎带缠在一起,打成这么一个个难解开的结呢?为什么他不用特莱德韦教他的方法打结呢?这些念头闪过之后,特莱德韦决定要重新教韦恩打真正的结,促使他改正过分装饰的、把简单东西弄成一团乱麻的习惯。
他拿起活页练习本,看了看韦恩在上面画的图。有一张维奇奥古桥的画,在它旁边是一张设计图:两个圆交叉,中间有个小一点的圆撑在上面。其他页上有更多与其他桥有关的设计草图。世界建桥大师们设计过的那些桥的几何图形都被韦恩抄下来了。雨还在下,特莱德韦手拿练习本坐在韦恩的桥上,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他已经把玻璃瓦给撤下来了。其他那些纸张正在被雨水打湿。装着托马辛娜·拜姬明信片的那个罐子,上面的盖子到哪里去了?沃利·米谢林的绿色笔记本也在这里,小钥匙和小锁用红绳拴着连在一起,那里面有些什么?特莱德韦坐在笔记本旁边,他本没打算翻开来看,但最终还是被想看的欲望所征服。在道德感跳出来起作用之前,他已经看完了十几页。一阵风吹过,把一些纸张吹到河里。特莱德韦把一切都收集到了一起,把日记本塞到盒子里,然后拿起链锯开始在雨中干起活来。他已经启动了拆除这一切的工作,如果这真是个错误,那就在别的方面补偿吧。在把剩下的四寸板支架弄完以后,他就要去南森·麦尔维尔家给韦恩把狗带回来。南森说过,到下星期二小狗崽就六周大了,该是与狗妈妈分开的时候了。
特莱德韦小心翼翼地从四寸板上卸掉每一颗螺丝,把它们放进一个瓶子里,然后把木头堆在棚屋附近。以后他和韦恩可以用这些木头干些别的,也许可以把建一座漂亮的大狗窝作为开始。木头码好之后,他把装纸的盒子连同一些零碎物件搬进屋里。还有20码长的绳子是完好的,也被他取下来,连同被雨水打湿的纸张一起扔在炉子边上。接着,他又出去把那些放在楼梯上的窗帘拿进来,还有那些釉面破损的茶杯。
简辛塔来到大门口,手上拿着洋葱。特莱德韦搞不懂,她为什么要买洋葱?自家的花园里备着不少洋葱。怎么每个人都这么浪费?
“你在做什么呢?”简辛塔把洋葱放在地上,拿起那块织锦。特莱德韦做的事情很明显,因此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捡起杯子放到织锦里。他回到厨房,心里想着她会跟上来,但她没有。他又回到台阶上,却发现她已不在花园里了,装洋葱的袋子放在地上。
任何时候,当特莱德韦在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情时,简辛塔都会告诉他自己的感受。她尊重丈夫,但也会把自己的立场告诉他。特莱德韦告诉自己,从桥上卸下来的螺丝和四寸板,韦恩可以用它们去做无数有用的事。而他自己,现在就去南森·麦尔维尔家把那只纯种小狗买回来。它是只猎狗,不是宠物。
“要是把他和世界上所有不诚实的男人比一比,那你有个好丈夫。”艾丽莎·戈尔迪说道,“诚实谦恭的男人,总是有很多话题可说。”这对艾丽莎来说是一种新的观点。她最终还是接受医生为她做抗抑郁治疗,变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你以前可不抑郁,”简辛塔说,“从前你多数时间都很活泼。”
“那就是我的问题,太活泼了,简直坐不住。如今又沉稳得过了头。”
在克罗伊登港,简辛塔与他人的友谊中蒙着一层色彩,那就是她来自圣约翰斯的事实,虽然她已在这里住了十年了。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色彩,那就是她的天性;与特莱德韦一样,她喜欢隐居生活。对于她来说非同寻常的是,她会从小山上跑下来,敲开艾丽莎家的门,告诉朋友她要离开自己的丈夫——正如她现在所做的这样。她没法说真正原因是特莱德韦拒绝让韦恩当个女孩,这一点没人能理解,除了托马辛娜。而托马辛娜此时正在伦敦。她寄来的最后一张明信片上说,她喜欢伦敦,不想离开那里。那里有很多剧院,一年中的每天晚上都能去看不同的戏剧而不重样。莎士比亚、奥斯卡·王尔德、阿加莎·克里斯蒂,还有些伦敦以外并不知名的年轻剧作家。托马辛娜爱这里的一切。她住在一间客栈里,这样就能住得久一些,看完所有她想看的戏剧。
因此,简辛塔就跑到艾丽莎·戈尔迪这里来了。在拉布拉多所有的朋友中,艾丽莎是向她坦白最多的人。她曾经把与她丈夫有关的一切都告诉简辛塔了,还坦白了自己与地理老师托尼·奥勒海德的私情,把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地描述出来。简辛塔现在也明白了,其实有些事情她并不想知道,比如托尼·奥勒海德内裤的颜色是催情的巧克力色。事实上那条内裤很合适,能把他的身体紧紧地包住,不像哈罗德那条格子花短裤。奥勒海德先生用拉尔夫·劳伦古龙香水,肚脐眼到耻骨间长着丝绸般的体毛,在烛光下那片体毛会变成金色。简辛塔是在给两个蔓虎刺果酱瓶子封口时听到所有这些的。
“要是我记得不错,”简辛塔扔下洋葱袋、离开特莱德韦以后说,“一个月前你还对诚实的丈夫吹毛求疵,你说可能会把他带到沙歌岩的边缘,然后从那里把他推下去。”
简辛塔想,在这一点上艾丽莎有可能恢复理智,如果她没吃药的话。她们会一起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这才是交朋友的意义所在。简辛塔并不像其他朋友们一样,沉迷于谈论丈夫们的荒唐事;但她偶尔也会这么做,当压力变大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艾丽莎会为特莱德韦说话。但那时,她还没有坦白整件事情的原委。
“他甚至不试着去理解美。”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指望他理解的?”
“我可以创造自己的浪漫,但韦恩还只是个孩子。特莱德韦怎么能绞杀这样一桩甜蜜的事情?”她告诉艾丽莎,桥已经被拆了。但不知何故,她在说的时候,仿佛并没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如今,她对此事的看法与之前相比有了出入;那时她认为,特莱德韦对自己孩子灵魂中的一部分进行了某种剿灭。
“特莱德韦是林子里的人,是个猎人。”艾丽莎说,“他是个好的养家人,在这一点上他从没让你失望过,也绝不会让你失望。你可以离家独自生活十年后再回来,特莱德韦·布莱克还是会带你回去。不管怎么样,你总是能依赖他的。”
“我不认为他会带我回家,不出三个月他就会去找别的女人,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可以被替代的。”
“你才不是,我告诉你为什么。特莱德韦·布莱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看到你时就明白,你是个妙不可言的女人,他喜欢你。”
“如果我喜欢什么人,我会用直截了当的语言告诉他。”
“是的,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不是他的力量所在。从现在开始,你就该习惯这一点。去医生那里弄点安定片,它可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我爱自己的丈夫,最终还是看到他进入一种正确的状态了。”
“你的意思是每次看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都不再想把他扔出去了?”
“不了,事实上我们的性生活改善显著。我在一份来自蒙特利尔的商品目录中,给自己邮购了三条吊带袜,给哈罗德邮购了两条黑色护身三角腹带。你也该在上面找找。我和我丈夫是跳着上床的,我告诉你,跳着上去的。我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忍受我的,那都是他的善良所致。你丈夫本质上也是善良的。看在自己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去医生那里弄点安定片,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我可是跳着上床的。”
简辛塔没多想她的希望,而是想象起艾丽莎跳上床时的情形: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但动作奇慢,穿着吊带袜;哈罗德在床上等着她,外衣里面只穿着从蒙特利尔买来的三角腹带。这不是个美好的场景,而简辛塔也不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对朋友们更诚实一些。她希望自己能告诉艾丽莎,不要再吃那些药了;不要为了方便的缘故,歪曲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她希望自己能告诉所有朋友,韦恩生下来就是个雌雄同体的阴阳人,就在他出生的那天说出来。她希望自己没有把这秘密封闭在内心,导致它现在吵闹着要跑出来。她希望特莱德韦把这一切都处理好,让那座桥重新立起来,让孩子在上面与自己最好的朋友——一个女孩——一起唱歌、画画。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今晚不要回家,那他就不会发现这座桥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特莱德韦不明白,他无权摧毁别人拥有的任何东西。”
但她的朋友对此不以为然:“这东西是特莱德韦的,它在特莱德韦的土地上。男人的土地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他自己。”
简辛塔本想一直听艾丽莎说下去,别管她的理由多么令人难以忍受,自己都要试着去理解。即便是现在,简辛塔也没有就安定片与她论理;虽然她觉得艾丽莎的新体验只是由化学品引发的幻觉。简辛塔心想:“这是我的问题,我不诚实,我从不对任何重要的事情讲真话。这样做导致的结果是,我体内隐藏着一片未曾表达出来的真话之海。我的脸就是一副面具,我谋杀了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