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已不在》(10)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这是第一次接到父亲的来电。之前那么多年从来都是母亲打给我。当时刚吃完晚饭,我正在收拾准备洗碗,电话响了,我来不及擦拭,用湿淋淋的手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没有任何语调的声音:“妈妈倒下了,被送到了德洲会医院,现在在集中治疗室接受治疗,你过来一趟吧。”电话里,我没有听出父亲的慌张,但是他异常的冷静更让我担心不已。

我匆忙联系到丈夫,然后拜托女儿守在家里,独自一人赶往了茅崎。岁末十二月,外面很热闹,但是人潮与笑声仿佛都是与我无关,我穿过热闹的街道和闪耀的霓虹只顾一路狂奔。终于到了医院,蓝色的灯光冷冷地照着。我冲进去,在集中治疗室前空荡的几排座椅中,我看到了父亲。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般,弯着背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不知道母亲倒下的原因是否跟秋天确诊的癌症有关系,医生首先判定是脑血栓。母亲刚到医院时已经是心肺停止的状态,我到的时候还依然意识不明。医生推断,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母亲最多能再活一两天,说不定连当晚都撑不过。就算是奇迹出现,母亲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捡回一条命,也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医生的话音未落,父亲便面无表情开始自顾自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和你妈妈就搬到长野县或者山梨县去,对,去长野或者山梨……”父亲像祈福一般细声嘟囔着。

他的话让原本担心的我更着慌,心里顿时燃起一阵火,我大声地说:“爸爸,您这是什么话啊!现在妈妈能不能醒来还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武断呢!”

我的语气很强烈,父亲安静了,夜深人静的医院里,我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其实这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是的,不能放弃,不能这么悲观,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必须去期待去争取。

信念是伟大的,我感叹,几天后,奇迹发生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像是感受到了父亲的不安,几天后她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所有人都惊喜得掉泪,我们一家人悬着的心得以落下来。我不敢去想象如果那一天母亲就那样匆匆离开了人世的话,父亲将会伤心到什么程度。

“去长野或者山梨县……”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但是,深爱父亲的母亲醒过来了,她没有考虑太多,只是不想让父亲伤心欲绝而已,仅此而已,这就足够给了她挣开迷雾、创造奇迹的动力。

从几天的长睡中苏醒过来的母亲,睁开眼睛看清我后,第一句话就问:“你爸爸,有没有,好好工作……”

“什么?”我没有听清。

“爸爸,去了吗?”母亲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微弱得只能看口型。

我反应过来母亲是在担心父亲会不会因为她倒下而没去参加《对话总理》节目,赶紧说道:“去了去了,现在电视上还在转播呢,妈妈,你放心吧!”

说完,我趴在母亲的枕头边哭了。都已经到了无法正常呼吸状态的母亲,醒来第一句竟然是问父亲的工作。是啊,母亲真的回来了,还是那个总会对父亲的工作牵肠挂肚的她。

为了父亲,为了活下去,母亲鼓起勇气,让自己在人世间最为痛苦的医疗现场停了下来。之后母亲在病床上度过了新年,开年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天生怕疼的母亲,每天都在忍受着疼痛接受种种治疗。母亲用她的忍耐给父亲以及我们这些子女们充足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去迎接“最后那一天”的到来。

其实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我把母亲的癌症已经到了没希望治愈的晚期的事实隐瞒到最后。母亲接受完全身检查后,医生单独告诉我,母亲的病已经无计可施。九月确诊,只剩下三个月左右的生命,能不能撑到年末也是个未知数。这个沉痛而残忍的事实,我不敢告诉父母,只对回来探望母亲的哥哥说了,两人商量了,决定保密到最后。不敢告诉父亲,是因为担心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么多年一直依靠着母亲的父亲要是知道母亲日子不多,恐怕会选择比母亲先离开。

尊重母亲本人的意愿,不住院不手术,只接受一些抗生类药物和其他的辅助性治疗。在因为脑血栓倒下入院之前,除了定期到医院接受治疗,母亲每天的生活照旧,做饭、打扫……只是休息的时间多了一些。癌症折磨着母亲,作为女儿,虽然我无法知道她有多痛,但能从她疲惫的背影里看出她的辛苦。

母亲感觉到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却神奇地克服了脑血栓,过年后的一段时间还恢复了以往那精神抖擞的状态。性格开朗的母亲和每一个来看望她的亲朋好友以及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相处得非常好,经常和大家聊天说笑,让沉重的病房多了许多欢笑与活力。那段时间,父亲也每天来医院和母亲一起吃晚饭,他会去水果店买新鲜的水果,带到病房,削好或剥好喂到母亲的嘴里。吃完了就和母亲一起说说笑笑,聊聊往事。

母亲病重住院那段时间,哥哥还在纽约上班,对母亲的病情他知道得很清楚。为了不让父母感觉他是专程回来看望母亲的,哥哥找了个理由说是出差回来开会,正好有时间来陪陪母亲。

回想起来,母亲住院的最后一个多月,对父亲、母亲、哥哥和我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那是一段和家人共度的幸福时光。亲情让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彼此担心,彼此挂念,彼此珍惜。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牵挂着父亲,父亲又担心着母亲,两人都对负责照料母亲的我说“辛苦你了”,哥哥因为不能在国内长待对我表示歉意。我们都开始更多地为身边的人考虑,然后每天都用微笑去面对对方。

生病是一种不幸,不管是对病人还是对家属而言,病痛都是那么折磨人。但是对我们一家人来说,那段不再的时光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种下了一种不能替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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