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已不在》(11)

 

七年以后,几乎是在同一时期,父亲与当初的母亲一样身体突然不行了。去年(二〇〇六年)春天,母亲的七年忌过去后不久,父亲的身体骤然衰弱。也许是父亲也意识到自己老了,开始看很多关于老年人的书,父亲的字典里,衰老和死亡之类的词渐渐登上了舞台。在他的工作间,我看到了好几本这样的书散落在各处。搬回老家后,我经常去父亲的工作间,不即不离地照顾着父亲。但如今的状态看来,除了工作,父亲的生活和身体也逐渐需要我时常关注着。

为了更方便照顾父亲,我开始劝说他从工作室搬出来回家住。从年末到第二年年初,当女儿的我一直要求父亲搬回来和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其实我心里明白,父亲是害怕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因为搬过来就意味着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需要子女照顾了。对于好强的父亲来说,这种心灵上的服软很难抉择。我强烈地要求着,就像是在逼着父亲快一点觉醒,老老实实地去面对自己老了的事实。虽然我强人所难的要求对父亲来说是一道心墙难以翻越,但是一想到隆冬的寒冷中,虚弱的父亲不得不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工作间度过时,我就再一次坚定了决心。

父亲还是老样子,不希望给别人添麻烦,包括自己的子女。他坚持说我们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自己一人没关系。我不气馁,不能顺着倔强的父亲,于是郑重地对他说:“爸爸,你不仅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受到千万读者期待的作家‘城山三郎’啊,您对读者是有责任的,所以,请您把我的要求当做一个普通读者的心愿吧。”

听了这话,父亲的态度顿时缓和了,他想了想,接受了我的提议,“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搬回去吧。”

对于千千万万的读者,父亲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他爱爱他的读者们,称读者就是他这一生最光辉的勋章。

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搬回来,真正开始和我们一家人同吃同住的生活后,反而比以前还瘦了。看着骨瘦如柴的父亲,我的心揪成了一团,越来越单薄无力的背影像刀子一样搅动我的心,痛得我忍不住掉泪。

我想要帮父亲做点什么,伸手帮忙的时候,他总是很客气地说:“没关系的,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我和父亲都是容易害羞又固执的人,他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想要帮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又不得不收回来。我想谁都可以想象我们父女间的这种相处的尴尬吧。

对有着坚强的心和健康身体的父亲,我从来都是怀着敬意的,但是经过一段与父亲相处的日子,这种敬爱渐渐转化成了慈爱。有时候甚至觉得父亲跟孩子一样需要疼爱和怜悯。父亲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同时也感受到了活下去的力量,一种谢意油然而生,继而对父亲崇高的尊敬又变得更加强烈。

我想起小时候记忆深刻的一幕,父亲为了磨炼身心,在院子里的一个铁棒上挂了个沙袋,有时候穿着木屐就去锻炼,使着狠劲一拳又一拳。想起对自己的弹跳力很有信心的父亲,曾经在车站两级两级地跳楼梯,被母亲大声地制止了,那时候他还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说:“没事没事啦!”想起父亲看资料时敏锐的目光,想起他在书房独自一人思考问题时深沉的背影。关于父亲的一幕幕都是那么清晰,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然而转眼之间,面前却是已经老去的父亲。岁月,时光,丝丝镌刻在父亲的皱纹和白发中,让我阵阵心疼。

之后,我决定每天从家里与父亲一起散步到他的工作室,就像之前母亲陪着他一样。一路上我们欣赏着含苞待放的梅花,初冒新芽的树木花草,听着鸟儿婉转的啼鸣,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春天的气息。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放慢了脚步,所有的生命都是可爱的。世界如此美丽。我吮吸着空气,感受到的是温暖和幸福。而让我体验到这一切的是我敬爱的父亲,有时候会想,也许这就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也是最为珍贵的礼物。

坦白地说,那段时间我二十四小时都绷紧神经照顾着父亲的饮食起居,身心都得不到休息。虽然每天身体都很疲倦,但是我的心中却被从未有过的温暖充斥着。

“很累”但是“弥足珍贵”。 一方面觉得比较辛苦,另一方面又在想这是父亲给我的尽孝机会,一个无法替代,也许再也不会有的机会。

早春的一个早上,父亲像往日一样坐在沙发上写作,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他,发现父亲手里拿着笔突然动不了了,表情很怪,明显是身体状态不好。我连忙帮父亲量了体温,发现他在发烧。倔强的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嘴上还说:“没事啦,就是有点咳嗽,估计是感冒了。”

我不放心,让女儿裕子去帮我把车开出车库,然后我们母女一人一边扶着父亲上了车赶往医院。父亲很不情愿地被我们拉到医院,经过医生的紧急治疗后,刚刚还嚷着不来的父亲挂上了氧气瓶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父亲果然是在勉强支撑着,明明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还不愿意来医院,我倔强的爸爸啊。

医生告诉我:“是急性肺炎,这个年纪老人的多发病症。肺部有大量积水,所以赶紧住院吧!”我听了,心里突然一阵疼痛。我天天都在悉心照料父亲,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而且都这么严重了我才发现。

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强行要求父亲搬回来,让他像之前一样在工作间里按照自己喜欢的节拍去生活,不用介意给我添麻烦,不用顾虑太多地自由生活,也许现在父亲就不会是这个状态了。想到这里,我开始自责,觉得很对不起父亲。以为搬回来和我们住是好事,实际上那并不是父亲想要的生活方式。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父亲总是动不动就对我说谢谢,还带着微笑,但是,父亲是真希望这样吗?我给的是父亲想要的吗?我一直在问自己,直到父亲离开。

刚刚住院的时候,父亲总时不时地问:“我的工作怎么办呢?我的稿纸在哪啊?”

我对他说:“爸爸,你现在的工作就是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能好好地创作,好多读者都等着你呢。”

“是吗,呵呵,这样啊。”这一次父亲意外地接纳了我的意见,就那样躺着休息,也不再提他的创作。

一段时间后,父亲开始经常看着天花板,想事情发呆。我问他:“爸爸,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父亲嘟囔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躺着呢?为什么就我还活着呢?”。

父亲想起了逝去的战友们,还有也是住在茅崎的作家开高健氏和同一时代的藤泽周平氏、吉村昭氏。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如放电影般一幕幕浮现在父亲眼前。多少人离开了,如今只有他孤独地躺在安静的病房里。

我安慰父亲:“因为爸爸你还有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人期待着你,所以你才被老天爷留到今天啊。”

“是吗,也许是吧。”父亲喃喃道,然后继续抬头看天花板。

我告诉父亲:“还有好多编辑、读者等着你出院呢,大家都等着看你的作品啊。”

“是啊,那真的是太难得了。”父亲叹口气轻轻地说着。

父亲先是感染了病原体患了肺炎,之后又患了间质性肺炎,这是父亲的死因。当两种病症一起发作时,父亲就相当痛苦。喉咙里有痰想吐,但是虚弱的父亲已经没有力量把痰咳出来。父亲没办法正常进食,甚至连流食都流不进他的喉咙。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一旁的我早已忍不住啜泣。

我是多么地期望父亲能完全好起来,但是医生的话把我的一切希望都扼杀了。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以父亲的年龄和体力看来,已经没有希望治愈了。我不得不去面对现实,不得不改变我的想法,与其考虑父亲出院后的日子,不如想想眼下如何能让父亲好过一点。我知道,父亲本人也不愿意过那种即便出院回家,却拿不起笔,想写什么也写不了的日子。

我可以想象得到,手脚不能动,连鼻子和嘴巴上都挂着各种医疗器械的父亲该有多痛苦。轻轻摩挲着父亲瘦得只剩皮,以及高高鼓起的手,我在心中默念了千遍万遍:“对不起,爸爸,让您受苦了。”

即便处于这样的状态。父亲还会用他断断续续的气息和微微能活动的手示意我,“你去休息一下吧。喝点水吧。”父亲那样想表达自己,但是又是那样地艰难。

怕我们因为照顾他而受累,怕我们太辛苦。父亲忘了我们和他到底谁才是病人,谁才是需要被关心照顾的一方。

“爸爸,我们没关系的,您不用担心我们,好好休息吧。”我回应父亲的示意。这时父亲就像安详的老翁一样,眯缝起眼睛,然后继续看着天花板。

医生再次告诉我们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了,病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痛苦。要我们家人做好最后的心理准备。

“静静成长的事物一定能茁壮成长,茁壮成长的事物一定能走得更远。”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句话。我和哥哥不期待父亲能够走得多远,只求他能轻松一点好过一点。

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我们在他耳畔对他说话,他还会竭尽全力,用他虚弱的声音回应我们。父亲在努力,虽然他累了困了,但是儿女的呼唤通过空气、皮肤与血脉一直传达到了他的内心。

“哎……”“恩……”父亲每一次低声的回应,微动的双唇都在耗费生命最后的力量。

父亲去世前两天的晚上,我和哥哥在医院待了一天打算回家,临走前跟父亲打招呼:“爸爸,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您,您好好休息吧。”话音刚落,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和哥哥,然后说了一句话,没有出声,也出不了声。

我们从父亲的嘴型上看出了他在问我们什么,父亲颤动着双唇:“妈妈,在哪呢?”

读懂了父亲的问题,我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妈妈啊,妈妈很好,爸爸你放心吧。”我支吾着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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