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明白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我不太讲“善”这个字,因为我害怕这个字。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行动的力量和能量去担待的话,它会流于口头和空洞。因此我先从阮籍这个故事讲善与不善的问题。很多人可能会说,你看这个阮籍多不孝,然后告诫子女千万不要像阮籍。可是阮籍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动人的、活出自我的人。至于阮籍的善与不善,我想还是丢给在座的朋友来考虑。
我觉得善和美最精彩的,是可以拉回到跟自身行为的对话中,不仅仅是学术上写一篇论文才去探讨的问题。儒家有一个字我非常喜欢,也很喜欢在自己的很多论述里谈到这个字,就是“仁”,仁爱的“仁”。这个字现在被误读得非常严重。我们常常讲到仁,是说对别人仁慈,对别人仁爱。爱一个人,悲悯一个人,同情一个人叫做仁,大概跟西方讲的kindliness是一样的意思。
可是孔子讲的“仁”的本义非常有趣。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现在庶民文化当中,有种小吃叫杏仁豆腐,里面有“仁”字;嗑瓜子有瓜子仁,里面有“仁”字。那么“仁”字有没有可能是指种子坚硬的部分里面保有的最柔软的芽呢?那个让生命发芽的芽?有一天嗑瓜子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个仁可能是孔子讲的那个仁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然后我就觉得哲学里“仁”字的含义,其实是生命应该得到生长。那是善最好的本义。任何一个状态的生命,不管是低卑的植物,还是动物或者是人类,它的生命都应该被祝福。阳光在祝福它,空气在祝福它,所有的水在祝福它,一切的食物在祝福它,使这个生命成长,就像一朵花在开放一样。这会不会是儒家里“仁”这个字最早想要谈的东西?它可不可能是发展成人类行为里的善更早的一个基因?我说基因是因为它不一定是对人,也可能是对一朵花,对一株植物。
我很高兴今天这个主题没有把善放在美上面,也没有把美放在善上面,而是放在了对等的位置。也许善和美是一体、不太能够分得开的东西。下面我讲一个故事。台湾每年四月会有一个桐花祭。桐花的种类有很多。台湾有一种很高的桐木叫油桐。日本统治台湾的时候种了很多油桐,因为可以榨油,同时木材很轻,又可以做木屐。后来不太用桐油,也不太用桐木做木屐了,所以漫山遍野都是当年种下来荒废的一片一片的桐花林。桐花到四月会开花,如果你四五月份有机会去台湾的话,会发现高速公路两旁的山上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整座山都变白了。所有人都会震撼于那片白色。我们说那是美,不是善。是美,好漂亮。现在桐花祭变成了日本樱花祭一样的节日。大家喜欢在这个季节到桐树林中走走,也规划出了很多小路。桐花很特别,它开了以后就会大片大片地飘落,比日本的樱花飘得还要快。如果站在一棵桐花树底下,几分钟不动,身上就会全是桐花,地上也全是桐花。
我在书里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次我在桐树林那边走,有个妈妈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也在那里。小男孩在地上玩,妈妈在跟别人聊天,距离比较远。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听到小男孩“妈妈、妈妈”这样大叫,好像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就看他,小男孩就说:“妈妈,妈妈,这样……”他讲不出话来。其实是他在玩的时候,花全落在周边,后来他站起来想到妈妈那里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要到妈妈那里去就要踩地上的花,而这个五岁的小男孩觉得不能踩花,因为每一朵花都好漂亮,只好一直叫“妈妈”。妈妈说:“笨蛋,过来。”我们注意,有时候大人稍微不小心就会忽略孩子的善意跟美意。当这个妈妈第三次说“笨蛋,你过来啊”时,我过去问她:“你儿子几岁了?”她说五岁了。我说:“真了不起,如果他五岁舍不得去踩一朵花,我相信他一生都不会随便去伤害生命。”善和美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五岁的孩子身上,会有那个本能。我相信他说不出理由,他完全讲不出来,可是他的行为里有。他舍不得踩烂一个东西,毁坏一个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我要跟这些年轻的生命学更多的东西,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在世俗里,我们经历了太多人与人之间权谋的争斗,慢慢会失去对人最单纯的善和美的信念。古语说: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们在追求知识、追求学问,越来越变成一个大人,可是必须要不断回到儿童的原点,才能够保有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