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说,想念不是很美好吗?或者多期待一点点、多渴望一点点不是很美好吗?可是当变成每天晚上要不断刺激感官,比如刺激味觉,吃到饱成那样,其实这时所有遗憾的东西都变成了很痛苦的状态。
现在稍微好一点点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台湾到处都能看到“吃到饱、吃到饱”的宣传,打出的口号都是“吃到饱”。我的法国朋友问我:你们怎么会宣传“吃到饱”?他是一个非常仰慕我们古老文化的人,是爱读《红楼梦》的那种人。我想不是吃不吃到饱的问题。回到前面讲的小镇文化,当很多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你自己的节制力跟选择力在哪里?那是美。那是非常重要的美。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小镇,也不可能回到我小时候只有一个空心菜或者是一块豆腐那样的年代。现在东西真的很多,在这样的状况里,反而变成很大的美学考验。你的感觉在最舒畅的状况里是美的,如果不断地去刺激它,觉得它永远不能满足你的时候,反而变成一个对美最大的伤害。
所以我相信这个看不见的竞争力其实非常有趣。这个部分在我们的企业也好,在我们整个社会也好,是看不见的,它是不炫耀、不嚣张的一个东西。
我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刚回国的时候,有一个搞美术设计的同学帮人家装修房子—— 那时候很流行装修房子—— 他带我去看。这是位于北投的山上好大的一个豪宅,我进到房间吓了一大跳,每个房间的墙壁全部都是用进口的西班牙牛皮包起来,不是用壁纸,是真的用整片整片牛皮包。有意大利进口的水晶吊灯吊下来,有厚重的沙发,客厅里建苏州园林式的小桥,还有宝塔。我真的是吓坏了,看到这么多东西。我想这座小桥其实放到一个对的地方是好看的,这个牛皮放到一个对的地方也是好看的,这个水晶吊灯也绝不难看,但是问题是不知道选择了。当东西多的时候,是一个非常要提醒自己的时刻,就是不见得一定我都要。
食物是最明显的。哪里有人觉得食物比自己重要?如果吃到不舒服的话,那当然是自己最重要,生命的状况最重要,所有的感觉、感官的部分最重要。我想这不是我们平常提到的道德范畴,常常讲到这些的时候,人们会提到道德所讲的节制,当然古老的道德对于节制有很多的训诫。我觉得就是从审美范畴来看,审美就是你知道刚刚好的状况、够用的状况在哪里,而不是去伤害它,不是扭曲的、反自然的状况。
我想台湾在经济的快速发展过程里,大概进入到一个对感官最大挑战的时刻。其实我们的感官世界一败涂地。我在做大众美术教育,我常常告诉自己说,你的工作是一败涂地。这个“一败涂地”包括整个社会感官世界泛滥到这种程度,人对人不尊重到这样的状态,以及个体的无限嚣张和扩大,而不能沉静下来。我不觉得我对此做了什么事情,真的是一败涂地,必须好好地省思和检查,再去想想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应该使所有浮动的东西沉静下来,能够比较沉淀。
我现在还会经常到一个小镇住几天,看一本书。我觉得我们的休闲或者旅游,现在也都被导向于很奇怪的方式了,比如去大饭店,或者交给旅行社。其实自己可以读一点东西,然后觉得我很想看看某个地方,它盖了房子以后,目前是什么状况。在那边我住个两三天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