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移民下珠江(2)

因此,他决定把自己的弟妹们也带来。在东莞市虎门镇,记者在一家“三来一补”企业里遇到了四五个四川籍男女打工者。他们分别来自四川的云阳、开江县。春节在即,别人纷纷打点行装,准备回家探亲,他们却决定留下来“再干一年,多挣一点钱回去!”说这话的青年来自开江县农村,26岁,家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目前月收入才130元,离家已经半年多。珠江三角洲日益兴旺的劳务市场是一面社会多棱镜,它能折射出千种人生,万般心态,令人深思!甘苦相伴的“打工”生涯广深公路近三百余公里沿线是珠江三角洲“三来一补”企业最密集的黄金地带。星罗棋布的小镇的墙上,除“专治男女不育”、“包治男女性病”这类广东城乡随处可见的江湖广告外,最醒目的就是那花花绿绿的“招工启事”了。一块电影银幕般大的墙面新贴出七八张招工告示,记者随手记下三则。告示一:我厂现急需制袜女工10名。我厂长期货源足、工资合理、稳定准时、有食宿安排。告示二:我竹塘电子厂因扩大生产,现急需招收年轻电子女工多名。

我厂货源充足、工资高、粮期准、有津贴、住宿方便。告示三:本厂现需要招收熟手、半熟手女车工20名。我厂有良好的厂房、货源充足、粮期准、食宿免费、加班有津贴。告示下,常有成群结伙的姑娘驻足观看。她们的年龄多在18~24岁之间,装束打扮出奇地相似:下绷紧身牛仔裤,上穿毛衣,头发像阿拉伯妇女的头巾,浓密地披垂下来,只余窄小的面孔在外边。在珠江三角洲如蛛网般的公路上,每天有数以万计的打工青年在各乡镇间流动。他们多是来这里已有一年半载的“老资格”,在“货比三家”中选择自己最中意的厂家,如果干一段时间觉得不合适后再“跳槽”。他们是外来劳力中最活跃的部分,正是他们的流动,沟通着散居在千万个工厂中的打工青年的信息,使他们明确自己所处的境地,从而做出是“跳槽”还是再干下去的决定。正是他们的流动,迫使老板们随时调整自己的经济政策,以稳定工人情绪。在凤岗镇美达玩具厂舒适的写字楼里,我们就邂逅了这样一位不断“跳槽”、最终成功的姑娘。她是广西钦州人,现在是工厂的会计和报关员,固定月收入200元,居住在同工人严格分开的文员区域,食宿免费。显然,她已从“蓝领”进入“白领”阶层,是打工女中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她叫班扬明,现年19岁。小班落落大方地向我们介绍了她的经历:初中毕业后,跟叔叔第一次下珠江时,只有17岁;先在常平镇手袋厂打工;干了8个月,叔叔去广州了,她自己回了广西;回到家乡无所事事;不久,又串联了几个姐妹,一块下珠江,在凤岗镇盐田宾石厂打工;一天工休,三人结伙去邻近的塘厦镇玩,在广告栏上见到美达玩具厂的招工广告,觉得条件不错,她当即和一个姑娘毛遂自荐;到这里后,先在车间当工人,因工作出色、处事老练,很快被香港领班提拔进了写字楼。但是,像她这样的幸运儿实在太少了。一般的打工仔和打工女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呢?靠近宝安的客家山区樟木头镇,是珠江三角洲“三来一补”业务繁荣的缩影。这个17万人口的小镇,涌来了一万多外来人,成为这里一百七十多家“三来一补”和乡镇企业的工人。外来人口的蜂拥而入,为这个山区小镇带来了滚滚财富。

1978年以前,这里的工业几乎是空白,但是到了1987年,全镇仅工业缴费收入就达三千多万港元。外来劳力庞大的消费需求,又刺激了这里第三产业的空前繁荣,弹丸小镇五脏俱全:商店、发廊、酒楼、旅社有84家,个体摊档240家。精明的商人们看中了这一开发前景广阔的领域,纯粹由价值调节的“文化市场”也在这里形成了。这是小镇中心一家设备简陋的酒店,白天卖酒食,夜晚当歌厅。夜幕降临时分,随着成群拥入的打工青年,我们挤到了灯火辉煌的樟木头酒店前。歌厅内爵士音乐震天动地,歌厅外一张别具一格的海报前站满了人。海报题头是:樟木头酒店特邀广州大西洋轻音乐队,门票每张35元。演出尚未正式开始,窄小的歌厅已是水泄不通,大门口却还人头攒动,挤满了精神饥渴的青年们。据卖票者称,头夜门票250张,爆棚!今夜亦然。我们挤进歌厅,恍若进入美国西部片中展示的牛仔们聚会的酒吧。

“老板娘”高坐柜台卖酒水,大厅内里三层外三层,叠床架屋式挤满了少男少女,墙根处腾出一块乒乓球桌般大小的地方,那就是“大西洋”的舞台。激光闪烁、电声震天。一个男歌手在台上捶胸顿足、放声嚎叫;伴舞姑娘酥胸半裸,伴舞的小伙子长发披肩;乐队中站着一个满脸胡髭、戴着墨镜、手舞足蹈的大汉,据说是“鬼马歌星胡须佬”!出人意料的是,舞台上虽然充斥着挑逗的气氛,音乐也使人兴奋,但精神饥渴的少男少女,却一个个静若处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理智和冷静。“这不是有修养的表现,而是麻木的反映。精神、肉体双重麻木。”一个研究劳动保护的学者向我们解释说:“三来一补”企业中打工的青年,每天劳动时间都在12小时以上,一年365天,难得有星期日,人同机器一样长期疲劳运转,哪能有正常人那般闲情雅致!缺乏起码的劳动保护,工人精力、体力超负荷运转是“三来一补”企业存在的普遍现象。就在樟木头酒店演出火爆之时,80%以上的打工者还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加着班。惠阳一家名叫新艺手袋厂的企业,工人1月加班29个晚上,每晚3小时以上,有4个晚上是通宵加班,1天干了近24小时。

有的工厂,中午吃饭只给20分钟时间,吃完饭马上接着干。这类做法连一些港方雇员也看不过去。一位姓刘的先生说:“有些香港老板赚钱也太不择手段了。”据他介绍:同样的劳动生产率,这里工人月工钱若200元人民币的话,在香港得开2500~3000元港币,折合人民币1200~1500元。另外,在香港,工人星期天休息,若加班,3小时发1天的工资,6小时当2天计,而且需征得工人同意。对工人工作环境的保护更是空白。“三来一补”企业中有不少是塑料厂、玩具厂、人造花厂,这类企业的拌料工、喷漆工、印花工几乎天天要同有毒气体打交道,却毫无保护措施。在东莞某塑料厂,一个普宁山区来的温姓青年向我们诉苦说:他在厂里干喷漆工,这种活不仅在香港没人干,本地人也不干。他也知道天天接触这种有毒气体,无疑是慢性自杀,但他还是要干。因为他不干,还会有别人干,这个工种比其他工种收入高一些,一月有250来元。

他已干了两年多,计划再干一年,凑足4500元存款后,回家学开汽车去。他们无可奈何的选择和复杂的心理反映了这样一个严峻的现实:在家乡农村,自己为自己干活,比这还苦,但收入却比这儿还低;来这里为老板打工,比为自己干活还轻松一些,收入却高了,尽管这个收入与香港工人相比有天壤之别!正是这悬殊的三级比较效益,诱使海外“三来一补”业务和内地贫困地区的百万剩余劳力蜂拥进入珠江三角洲,组成了新的社会生产力。不合情而合理,不合理又乐意。这矛盾的现实、纷乱的是非,让这些年轻人愤怒而又趋之若鹜,苦恼却又不愿撤离,难怪乎有人说,这就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症候特征!不能回避的历史选择百万“移民”下珠江,经济上受惠最大者,当首推香港和珠江三角洲,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国实施改革开放政策以来,正值国际经济结构出现新的一轮大调整,劳动密集型产业向经济落后的国家和地区转移。

其实,香港是个理想选择地,但香港消化不了,只能再行扩散,紧邻香港、投资环境较好的珠江三角洲成了理想选择地。这里不仅地价便宜,劳动力价格更便宜,一个电子装配工,在港月薪3800港币,在此付给500港币就算高了,滚滚的剩余价值就流入香港。无怪乎有人说,开放以来,祖国大陆不知为香港造就了多少个百万乃至亿万新富翁。连香港人也不否认,珠江三角洲已成为香港经济的后援地,进入“三来一补”企业打工的百万“移民”便是造成这繁荣的重要力量。“三来一补”企业和乡镇企业的大发展,诞生了数以万计的厂长、经理的新职位,以至于出现了咄咄怪事:一些乡村、派出所的干部(包括原生产队会计、粮库保管、记分员)以及知识分子(小学毕业生也算数)出任官职也不敷使用,输入劳力势在必行。百万移民下珠江,对整个珠江三角洲的经济发展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仅东莞市的统计即可一斑见豹:1987年一年,外来劳力为该市创造的工业产值达548亿元人民币,创汇3744万美元。以一个外来工人平均每月消费70元为标准,年总计将近有2亿元的花销用在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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