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国那年,1937年恰好二十八岁。从十四岁去国赴苏联,到那时,已经十四年了。他扳着手指头自己算算,识得的中国字,已经不满百个,只是一口宁波腔,依然故我,他就带着迷惘而又兴奋的情绪住在梦似的故乡。
溪口,进了大门,便是观音阁,这便到了近三十年中国政治风云雷雨变幻莫测的世界。蒋汪再度的合作,是在这儿决定的。
沿着小溪西上,走尽了溪口村镇,一所花木秀茂的公园,那小小的招待所,就住过整个中国三分之二以上的政治要人。再前行,向右手,便是蒋母(蒋介石母亲王太夫人)墓;这儿是蒋氏的政治温床,每一回总是受了大挫折,才回到这儿来的,正如一只受了伤的狼,回到这小巢里来,舐干血迹,再振作起来,再冲出去。向右手,便是雪窦寺,寺右便是中国旅行社,社右那三间小屋,便是张学良起息之所。
经国归乡不久,那位冲动得利害,顾前不顾后的张公子,又已向大西南转进,到另一山明水秀之乡(贵州息烽)去休息了。他们两人(蒋经国与张学良),大概没有交谈过,我只知道那位张公子已经开始对明史发生兴趣;经国也开始和一位黄先生念起中国的古书来,他的父亲,要他看颜习斋的习斋四编。他是慢慢地把中国文字找了回来,好像串起了一串散了的珠团。
从雪窦寺到相量岗,还有二十多里路。岗上有一所五开间的平顶洋房,自成院一落。那个夏天,他就在岗上消暑,他的故友高理文伴着他。这姓高的个子很矮,湖北人,说话很尖很急,他跟经国是莫斯科逸仙大学时期同学,回国以后,跟陈铭枢一伙人(十九路军)交谊很深,福建人民政府的要角,后来替神州国光社翻译过许多社会科学的书。
那时候的他,回想十四年的苏联生活,有如梦境。那儿(莫斯科),会有整整四个月的白天,暮影一生,一回儿又已天明;也会有整整四个月的昏夜,东方刚吐白,一回儿便入暮了。海水一般平静,又是海水一般狂暴。走向两极端的斯拉夫民族性格,把这位少年,也陶养成熊一般的沉着与猛烈。
他就在这山明水秀的家乡,松风月色,呼啸游遨。和这几位年轻的朋友,唤起了改造中国社会的大愿来。那时候,他的父亲,还不知怎样来雕琢这块璞玉,使之成器;他当初叫这年轻的孩子到北国去求学的本意是什么?怕是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他的父亲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只知道政治是一种权力的搏斗,谁强,谁就是真理,什么主义都只是一个幌子。共产党也是现实主义者,他相信从北国归来的孩子,也是懂得这一种极大的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