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谈政(3)

三、论人言不足恤

(客)--反对王安石的,如司马光、程颐、韩琦、富弼……都是行笃敬、言忠信的君子,而其所进的言,又都是不自利的辅世养民之言,彼此的政见或不同,但这一类的人言,岂能说是不足恤吗?而且当时的士大夫,何以百口交谪,都反对王氏的新政呢?

(主)--历史上,儒家常是在野的,自命清议,欢喜作不负责任的批评,无怪王安石说是人言不足恤的。若是王安石做一个因袭旧制的太平宰相,过了三五年,还是一无成就,弄得物议沸腾,那就非理会那些人言不可。现在王安石所做的,是一场大规模的改革,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那就在实行之初,无论天下怎样汹汹,群言怎样嚣嚣,只能认为不足恤,依着原订计划做去,且做个三五年再说。蚩蚩者氓,总是难与谋始,可与观成的,子产初相郑国,国人欲得子产而杀之,过了三年,国人又只怕子产身后没人继承他的相业了。北宋那些士君子,批评王安石的新政,既嫌过早,后来又意气用事,一笔抹煞新政的好处,自然更不成话了!

(客)--假如我们推行新政,对于社会上的“人言”“物议”,该取怎样态度呢?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一群之间,难道没有一条通力合作的大路吗?

(主)--我说过了,“因”与“革”不同,要谈改革,那就管不得一时的人言物议了。何以呢?一场改革,就要改变千千万万人的生活,这就要引起千千万万的反对诽议。如清末废八股一事,我们看来,真是再好再切要也没有了。可是康有为变法废八股,就有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反对他,自然人言嚣嚣物议纷纷了,难道说有了这些反议论就不必谈废八股了吗?现在谈土地改革,地主一定反对,谈统制经济,商人及资本家一定反对,谈民权,绅士一定反对,没有不恤人言的决心,什么改革都行不通了。至于王安石和司马光之间通力合作的大路,我以为当由司马光这一方面来打开的。程明道晚年曾说,新政所以害民,半由于士君子这边不能帮着做的原故。朱熹说得好:“天下制度,无全利而无害底,但看利害分数如何。”王安石行新政,当无不能“无全利而无害底”。士君子这一边,不要闹意气,大家帮着做,就是害多的,也能做成利多的了!司马光他们怪王安石“于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衒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其实士君子们故意拆台,袖手观成败,又叫他如何能不另找新进之士呢?我有一门偏见,凡是有利于社会国家的改革,社会人士都该帮着去做;即自己所反对的,也应该帮着去做;“旧的”必须让路给“新的”,而且必须替“新的”去开路!

四、论用人及为政

(客)--无论怎么说,王安石的新政,总是行得不十分好。推行新法,“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怨嗟盈路。”司马光所说的也是确实的。语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用人却是要紧的。

(主)--前人所谓“用人”(任贤使能)问题,便是现在所谓“训练干部”问题。王安石所要行的新政,无一不是切中时务,应当去施行的。但要问得训练多少干部才可以顺利推行?那就得说一个很大的数目,说十万或二十万人,都不算多了。王氏对于推行新政,只有一个很好的理想,至于推行的进度,并没详细研究规定过。在施行以前,又没着手训练人才,所以推行起来,弄得一团糟,那是必然的。如青苗法,当他在鄞县执政时,成效很不错,推之于全国,反而病民害众,也就因没有健全的干部之故。

(客)--你看,怎样训练,才能得到健全的干部?王氏新政,都和财政有直接关系,怎样管理,才能使干部免于腐化?

(主)--我们还是尚论古人吧。古人也有以善于陶镕干部而完成其伟大事业的,前面说过的唐刘宴,即是成功之一例。刘宴任租庸使时,他选用了数百人,皆新进锐敏,尽当时之选。他的鉴别甚精审,任用很审慎,非有才能的不用,权贵推荐的,每月养以厚薪而不使任职。他把部属,分为士吏两种,他说:“士有爵禄,则名重于利;吏无乐进,则利重于名。”(用现代语说来,士相当于政务官,吏相当于事务官。)因此,“检劾出纳,一委士人,吏惟奉行文书而已。”他考核部属非常周密,“所任者虽数千里外,奉教令如目前,频伸谐戏不敢隐。”他自己“质明视事,至夜分止,虽休沐不废。事无闲剧,即日剖决无留。所居修行里,粗朴庳陋,饮食俭朴,室无媵婢。”当得起“勤敏”二字。他还有一点,比王安石精明,即是天下名士的口舌,无不被他所封锁,他能钳住反对者的喉舌!他所用的,如韩洄、元 、裴腆、李衡、包佶、庐征、李若初,都是经世之才,可以继承他的大业。也不至如王安石一样,用了一些“孜孜为利”的吏一流的人物,以致身后为小人所利用,使新政成为蠢政了。

(客)--王安石自奉也很俭薄、莅事也很勤敏,气量总嫌欠阔大些,又不免于察察为明,也不是做大事业的人。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谏曰:“为治有礼,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所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日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杨■所说的这一番话,也正是王安石的病痛!我看胸襟气度上,王安石大不如司马光多多!

(主)--你这话说得极好。做大事业的人,原要有阔大的胸襟和能容人的气度。林冲骂王伦说:“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有大量亦是作首领的必要条件之一。俗语说:“宰相肚里撑下船”,言其度量之大也。一个作首领的人,赏不能避仇,罚不能避亲,又要如宋江之流,见人说好话,送银子。行事如不得人的谅解,则毁谤集于一身,凡当大首领的人,当他的生时,都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如不是一个大量的人,恐怕随时都可气死。俗语说:“当家人是污水缸。”老子说:“能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污水缸正是“受国之垢”者。能受国之垢者,始可为社稷主;受国之垢,非大量人不能(用冯友兰语)。至于察察为明,好亲细务,也是一般做首领的人的通病。为政之道,我觉得庄子《天道篇》说得很好,他说:“夫帝王之德,……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上与下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络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下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冯友兰先生有一好譬喻:“做首领的人,譬如一个赶西洋式马车的人,他高高地坐在车上,让马拉车走。他看那马走得慢,就打它一鞭;看那马走得快,晚上就多与它一点草料。他们做的事,只是如此。他用不着下车来帮马拉车。他若下车来帮马拉车,所加的力量也有限,而拉车的几个马,反因没人指导,而走乱了步骤,拉错了方向。……就拉车说,马是有为;赶车的人是无为。赶车的人坐在车上赶马,是‘用天下而有余’。他下车来帮马拉车,是为天下用而不足。”王安石所以不能如刘宴那样成功,看来不仅是胸襟不够阔大,其为政之道,也不免过于“有为”的缘故。司马光讥王安石爱好老子,而不能行老子之道,就他的急于求功效说,那倒是对的!

(客)--在根底上,你是主张“因”的呢?还是主张“革”的呢?

(主)--“因”和“革”,都是客观环境所决定的。一个政治家,不过是顺时势而为之的“产婆”。此时,此地,却是要大刀阔斧来“革”的时势,所以“新的干部”是需要的,而为政的人的新气度,更是需要的!

1940年6月,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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