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6)

哈丽雅特一个人在教研室里,其他人都去工作了。教研室的仆人进来,拿来一堆清洁过的烟灰缸。哈丽雅特突然想起,这个仆人的孩子就寄居在杰克斯家中。

“安妮,”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杰克斯天黑之后跑来牛津干什么?”

那女人吃了一惊:“是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发现他昨天晚上在圣克洛斯路附近闲逛,从那里他能很轻易翻墙进来。他现在老不老实?你知道吗?”

“我没法说,但我的确怀疑。我很喜欢杰克斯夫人,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但我从来都不相信杰克斯。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把小女儿们送到别的地方去。他也许对她们影响不好。您认为呢,夫人?”

“我的确也这么想。”

“我绝对不想为难一个体面的已婚女人,”安妮一边继续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一个烟灰缸放下,“但她自然不能甩掉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样,自己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当然了,”哈丽雅特很漫不经心地说,“哦,是的,你应该为她们另找个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杰克斯或者他的妻子提到过任何事情——呃,比如他在学院里偷东西,或者对老师们心怀怨恨。”

“我和杰克斯没有什么话可说,就算杰克斯夫人知道什么,她也不会告诉我。她如果告诉我就怪了。那是她的丈夫,她必须维护他。我很能理解。但如果杰克斯行为不轨,我能从我的孩子们那里问出点名堂。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这个,夫人。我星期三应该会去那儿,那天下午我休息。我会借此机会打探打探。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有话跟杰克斯说吗,夫人?”

“我和他谈过了,而且告诉他如果他再在这附近溜达的话,我就要把他交给警察处理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夫人。他那样跑过来实在很不像话。如果我知道的话,肯定晚上睡不好觉。一定不能再放任他。”

“是的,应该这样。哦,安妮,你有没有在学院里见过任何人穿这样一条裙子?”

哈丽雅特从她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条黑色双绉的裙子。安妮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没有,夫人,我印象中没有。但也许在这里工作时间更长的女仆会知道。格特鲁德就在饭厅,您愿意问她一下吗?”

不过,格特鲁德也没能帮上忙。哈丽雅特请她们把衣服带回去,让别人鉴定一下。但一番周折后,还是没结果。在学生中间进行的咨询也没任何发现。这条裙子又被带了回来,依然身份不明。又是一个困惑。哈丽雅特的结论是,这实际上应该是那个浑蛋的衣物;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条裙子被带入学校以后,一定被藏起来了,直到那个闹剧发生的一刻才出现在教堂里。因为如果有人在学院里穿过这条裙子,不可能谁也认不出来。

教研室的成员们乖乖交上了她们当晚的时间表,但没有一份是无懈可击的。这很正常,如果反过来倒是件奇怪的事。只有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才知道这份时间表里最关键的是哪段时间;许多人都说她们在午夜左右都进被窝了,所有的人都说——或者都宣称——在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安守本分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或床上。门卫的登记簿和晚归特许也检查过了,所有午夜时分有可能在四方院出现的学生都被询问过了,依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行为,看到有人带着袍子、枕垫或者面包刀。在这种地方,犯罪太容易了。学院太大,太开阔。即便有人看到谁抱着枕垫穿过四方院,甚至哪怕是整套床上用品和床垫,也不会多想什么。一股冷飕飕的新鲜空气把睡意勾走了,那应该是个很自然的结论。

哈丽雅特被激怒了,她去牛津大学图书馆那边,要把自己埋进对拉法努的研究里。在那里,至少她知道自己要研究什么。

她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一下,于是下午时分,她去了克里斯特教堂听礼拜,顺便购置了点东西,其中有一袋甜饼,是为几个学生们准备的,她邀请她们晚上去她的房间参加派对。直到胳膊上挂满袋子的时候,她才猛地想起教堂这一回事。她匆匆忙忙地小跑着,幸好那些袋子都不重。她躲躲让让地穿过了几条马路交叉口,憎恶地抱怨这现代化的车水马龙,以及那个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灯把交通搞得更加复杂。最后她加入了几个步行者的行列,他们也是往圣阿尔代那边走的,穿过沃西那个还没装饰完的大四方广场,跟她一样置身于虔诚的事业中。

教堂里很安静,让人心情安宁。教堂中殿的人都走空了后,她在座位上多逗留了一会儿,直到管理员把所有的募捐都整理完。然后,她慢悠悠地出来了,左转走在基石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赞赏这阶梯和大厅。这时,一个穿灰色礼服的瘦子从那扇黑洞洞的门里嗖的钻出来,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到了她,几乎将她撞倒,她的那些袋子、包裹被撞飞了起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基石上。

“见鬼了!”那声音如此熟悉,让丝毫没有准备的她心跳加速,“我伤到你了吗?我总是手忙脚乱、东蹭西撞,像个瓶子里的大黄蜂似的。我真是个小脑没发育好的家伙。请告诉我,我没有伤到你吧?因为我要是伤了你,我现在就去把自己淹死在墨丘利喷泉里。”

他一只手扶着哈丽雅特,一只手指了指小池塘的方向。

“没那么糟,谢谢你。”哈丽雅特缓过神来说。

“感谢上帝。我今天的运气可真不好。我刚刚和初级监察官见过面,从来不知道见个人还会让自己这么不痛快。你那些包裹里有易碎的东西吗?哦,你看!你的包自己散开了,东西都滚到台阶下面去了。你别动,就待在这儿,要干什么就让我来。我会跪下来,一个一个把它们都捡起来,每捡一个就对它说一声:‘这全是我的错①。’”

他说到做到。

“我怕这些小甜饼已经没得救了,”他满是歉意地抬头看着她,“但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们可以从厨房那儿弄些新的——货真价实的那种——你知道——教堂专供的。”

“请别麻烦了。”哈丽雅特说。

那不是他,当然。那是个最多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波浪式的头发从前额散了下来,俊俏、毛毛躁躁的脸,很有魅力,尽管那有棱角的嘴唇和向上扬起的眉毛不是很相似,但头发的颜色就是那样的——熟麦子的那种淡黄色;还有那轻柔的温吞水似的声音,总不把全部的音节发全了,说话含混不清;还有那瞬间的斜嘴一笑;还有,那双秀美的手,正在把所有的东西熟练地捡回包里。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年轻人说。

“我随便跟你编一个名字,你也不会知道,”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你和彼得·温西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了?是有,”年轻人站直起来说,“他是我的叔叔,他是那种比犹太教圣人还要乐于助人的大好人,”他仿佛被什么忧郁的情绪牵住了,“我以前见过你吗?或者你是猜的?你不是认为我长得像他吧,是不是?”

“当你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就是你的叔叔。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的确很像他。”

①此句原文为拉丁文。

“这真伤我的心啊,好吧,”年轻人咧嘴一笑,“彼得叔叔现在不在。不过我跟上帝祈祷过了,他应该会马上赶来。但他好像又匆匆忙忙去别的地方了。他经常这样。一只神秘的老猫,是吧?你认识他吧——我应该记着那句烂谚语,说什么世界真小啊。那个老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我想应该是在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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