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里屋的门通常是开着的,餐厅里橱柜的门也是开着的;这便有很多暴行和噪声的可能。一天晚上,当他们上床的时候,所有在烟囱一角的椅子都被移动了,整齐地放在房间的中央,勺子被挂在一面满是洞的墙上,一扇里屋门的钥匙挂在了另外一扇上面。白天,他们感觉到房间在转,看到仓库的门也是开着的,但不知道是谁干的……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一一讲述的话实在有些冗长乏味。
——威廉·透纳“彼得。”哈丽雅特说。伴随着自己的声音,她从那强壮双臂的环抱中,迷迷糊糊地漂脱开来,穿过那一丛映着太阳光斑的山毛榉树叶进入黑暗。
“天哪,该死的,”哈丽雅特轻声自言自语,“哦,真该死。我不想醒啊。”
新四方院的钟有旋律地敲了三下。
“这不行,”哈丽雅特说,“这样真的不行。我潜意识里出现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她摸索着找床头灯的开关。“梦反映的并不是人的真实愿望,而往往是比真实愿望更糟糕的东西。这才叫人心烦。”她把灯打开,坐了起来。
“如果我真是渴望被彼得拥抱,我应该梦到其他的,比如说看牙医,或者是修整花园。我不理解,我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极度可怕、可怕得超过极限的念头,必须要用彼得的拥抱才能反映得出来。该死的彼得!我想知道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的脑子又被拽回到自负者俱乐部的那天晚上以及那封匿名信上。进而又让她想起他对石膏绷带让人好笑的愤慨。
“……但是当时我的身心暂时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了……”
她想,别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人思维很跳跃,精力不集中。但是工作的时候,他的确全神贯注。全神贯注。是啊。我现在为什么让我的脑子到处梦游?这是项工作,是吗?……假设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正在干老勾当,正在往别人的门里塞信呢——会是谁的门?没人能盯住所有的门……我应该坐到窗户那边去,留意在四方院里走动的人……应该有人这样做——但又能信任谁呢?而且,老师们都有她们自己的工作要做;她们不可能整夜坐在窗户边,然后白天去工作……工作……全神贯注地工作……她已经起床了,把窗帘拉到了一边。天上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个点灯熬夜赶论文的人都没有。
她想,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夜晚,任何人都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不被人觉察。她几乎连右边图德大楼屋顶的轮廓都看不清。在她的左边,图德附楼后面突出来的新图书馆,在黑夜里就是黑黑的一团。
图书馆内,死寂一片。
她穿上睡袍,轻轻地关上门。外面冷得刺骨。她找到了墙上的开关,走到附楼的中央过道里。她经过了一排门,门后面睡着学生们,她们可能正在做梦,天知道是什么梦——考试、运动、大学生、派对,所有乱七八糟的奇怪东西,汇总起来称为“活动”。在她们的门外,堆着一小堆脏盘子、脏杯子,等着仆人收集回去清洗。还有鞋子。门上有写着名字的卡片:H.布朗小姐、琼斯小姐、柯尔布恩小姐、斯勒普塞小姐、伊莎克松小姐——这么多陌生的人名;这么多注定要成为人妻和人母的人名;或者还可以说,这么多未来的历史学家、科学家、大学教授、医生、律师——任何一种你觉得重要的职业。过道的尽头有扇大窗户。窗户的顶端和底端都敞开了,为了清洁和通风。哈丽雅特把底端的窗框推了上去向外看,冷得发抖。
她突然发现,不管是什么理由或直觉让她瞄了图书馆一眼,这理由或直觉真是精准得很。新图书馆应该非常黑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其中的一扇长窗被一道窄窄的光线从上到下割裂开来。
哈丽雅特敏捷地思考。如果这是布洛斯小姐正在为了明天的开幕仪式作准备的话,也无可非议——尽管在一个让人不理解的时间,但她为什么要把窗帘拉上?装窗帘是因为图书馆朝南的那面要保护起来,避免强光直射。但如果说,在三月漆黑的半夜里,图书馆馆长为了保护自己和她的准备工作,要把窗帘拉起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学院的藏书可不至于那么神秘。她应该自己去看看呢,还是应该去叫醒什么人?
有件事很清楚,如果鬼鬼祟祟藏在窗帘后面的那个人是某位教研室的成员,那么叫个学生来见证这一发现显然是不明智的。哪位老师在图德大楼里住宿呢?那份名单不在手边,哈丽雅特记得巴顿小姐和希尔佩克里小姐的房间在这幢楼里,但在很远的另一头。倒是有机会去把她们叫起来。哈丽雅特最后瞥了一眼图书馆窗户,然后急匆匆地回头,经过天桥上的她自己的房间,走进主楼。她狠狠地抱怨了一下自己,怎么没有带手电筒;摸索墙上的开关很耽误时间。顺着走廊向前,经过楼梯口,然后向左。那一层没有住老师,一定是在下面一层。她又折回去,下楼,然后又转左。她身后所有的走廊灯都是亮的,她疑心这样会不会引起其他楼里的人的注意。最后,她看到左边的一扇门上标着“巴顿小姐”。那扇门是敞开的。
她急促地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起居室是空的,而且卧室的门也是敞开的。“上帝啊!”哈丽雅特说,“巴顿小姐!”没有人回应。然后,她探头看了一眼,卧室和起居室一样是空的。被罩扔在床尾,床肯定有人睡过;但睡觉的人已经起来,而且不见了。
要为此想出一个合适的解释,还是很容易的。哈丽雅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深思着;然后突然想起,透过这间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四方院。窗帘是拉开的,她向茫茫夜色中看了看。图书馆窗户的灯依然亮着;但就在此时,灯熄灭了。
她跑回楼梯口,穿过礼堂入口。大楼的前门是半开着的。她把门推开,跑出去,往四方院那里跑。就在她跑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在她前面。她迎面过去,慢慢接近了。那个东西一把抓住她,强有力地把她紧紧按住。
“你是谁?”哈丽雅特凶巴巴地问。
“你又是谁?”
抓住她的那个手放松了,打开一个手电筒,对着哈丽雅特的脸。
“范内小姐!你到这儿来干吗?”
“是巴顿小姐吗?我在找你啊。我看见新图书馆里有灯亮着。”
“我也看到了。所以我刚刚过去想看个究竟,但门是锁着的。”
“锁着的?”
“而且钥匙还在里面。”
“还有别的方法进去吗?”哈丽雅特问。
“有,当然有了。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从礼堂过道和小说图书馆上去。过来!”
“等一等,”哈丽雅特说,“那个人可能还在那里。你看住大门,确保没人从这儿过来。我到礼堂那边去看看。”
“好的,好主意。你没有手电筒?你最好把我的拿去。开灯很浪费时间。”
哈丽雅特一把抓住手电筒,开始跑;一边跑,一边想。巴顿小姐的故事似乎合情合理。她醒过来(为什么?)看见灯光(她睡觉的时候要是没拉窗帘的话,这就很可能),然后就跑出去看个究竟。这时候,哈丽雅特正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找老师住的房间。同时,图书馆里的那个人要么是做完了她想做的事,要么看到图德大楼的灯都亮着,于是有所警觉,所以把灯关了。她没有从大门出来,现在要么还在礼堂与图书馆之间的某处,要么就是趁巴顿小姐和哈丽雅特在四方院里互相纠缠的时候,从礼堂的楼梯溜走了。
哈丽雅特找到了礼堂的楼梯,顺着向上爬,尽量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小。她脑子里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正在找的这个人肯定是精神错乱的,或者就是个疯子;这个人有可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袭击她。她上到了楼梯口,把双扇的玻璃门推开,这扇门外就是从礼堂到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通道。她推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细微的脚步的窸窣声,与此同时,她还看到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在门的右边,应该有一个过道灯开关。她找到了开关,并开了灯。不过只是瞬间一闪,然后就又黑了。保险丝断了?她马上就自嘲起来。当然不是。肯定是在过道那边的那个人,几乎和她同时按了开关。她又把开关打开,灯光顿时铺满了整个过道。
在她的左边,有三扇门,其中厨房供应口在中间,门一直通向礼堂。右边是长长的空白墙,介于过道和厨房准备区之间。她的前面,在过道远处的那个尽头,快要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大门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一手捂着她的睡袍,一手拎着一个大壶。
哈丽雅特迅速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遇到她完全不慌乱。她看上去很熟悉,哈丽雅特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哈德森小姐,三年级的学生,学宴那夜她也在。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哈丽雅特厉声问道。她并没有权利干涉学生们的行为。何况她自己的样子——穿着睡衣,裹着毛织晨衣——也不能让人感觉她有任何权威可言。哈德森小姐大吃一惊——凌晨三点钟,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盘问。她盯着哈丽雅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哈德森小姐终于开口了,口气很不温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权在这儿走,我也同样有权……哦,天哪!”她突然大笑了起来,“我想你肯定是个仆人吧。你没穿制服我没认出来。”
“不是,”哈丽雅特说,“我是一个往届学生。你是哈德森小姐,是吧?你的房间不在这里。你是不是要去学生伙食服务处?”她的眼睛盯着那个壶。哈德森小姐的脸红了。
“是的——我想去拿点牛奶。我有篇论文要赶。”
她说得好像这是件天大的罪过似的。哈丽雅特不禁暗暗发笑。
“所以这还跟以前一样,是不是?凯莉就跟我们当年的艾格尼丝一样心肠软。”她走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小窗口,摇了摇开口,但被锁住了,“显然,她的心肠还不够软。”
“我跟她说过让她把窗口留着,”哈德森小姐说,“但她大概忘记了。对了——你可别去揭发凯莉。她这个人好极了。”
“你应该知道,凯莉是不应该留小窗口的。你应该在十点钟之前去拿牛奶。”
“我知道,但你不可能每次都清楚你晚上到底要不要牛奶。我想,你们那个时候应该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是啊,”哈丽雅特说,“我们最好不谈这个了。等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就在你来之前几秒钟。”
“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哈德森小姐看上去吃了一惊,“为什么?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不知道。睡觉去吧。”
哈德森小姐离开了,哈丽雅特又去摇了摇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门,那门跟发售食物窗口一样锁得死死的。然后她继续走,穿过小说图书馆,那里是空的,她把手按在新图书馆橡木门的门柄上。
门是锁着的,锁上没有钥匙。哈丽雅特在小说图书馆里看了一圈。窗台那儿有一支细铅笔,还有一本书和几张纸。她把铅笔捅进钥匙眼里,什么也没碰到①。
①英国的门锁是中间有个钥匙孔,从两边都可以开锁,一般人开门以后会顺便把钥匙从门内插进钥匙孔,这句话证明门的那边也没有插钥匙。
她去了小说图书馆的窗户边,把窗户推起来。窗户下面是小走廊的顶棚。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两个人玩不起来。她拖来一张桌子,挡住了图书馆的门,这样如果有任何人想从她后面的门里出来的话,她肯定会发现。然后她从窗户爬出来,上了走廊的顶棚,趴在露台上。她看了看下面,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发了一个信号。
“嗨!”巴顿小姐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压着嗓门。
“另外一个门也锁着,而且钥匙不见了。”
“那就不好办了。如果我们俩当中的一个离开,去找帮手,那个人可能逃出来。如果我们大声呼叫的话,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你说的完全正确。”哈丽雅特说。
“这样吧,我尽量从底层的窗户里翻进去。那些窗户好像都插了插销,但我可以敲碎一格玻璃。”
哈丽雅特在那里等着。现在,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当声。然后是一阵安静。接着,她又听到窗框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更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哈丽雅特回到小说图书馆,把桌子从门边推开。大约六七分钟后,她看到门柄在移动,还听到橡木门那边轻叩的声音。她弯腰凑近钥匙孔,说:“怎么样了?”然后把耳朵侧过去听。
“一个人也没有,”巴顿小姐的声音从那一边传来,“钥匙不见了。里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我马上进来。”
她迅速从礼堂跑出来,然后转到图书馆的前门。在那里,她找到了巴顿小姐打开的窗户,她爬了进去,顺着楼梯跑进图书馆。
“天哪!”哈丽雅特说。
新图书馆真是气派,房顶很高,南侧有六个隔间,那么多窗子从地板一直立到天花板,给图书馆采光。北侧的墙壁是没有窗户的,书架足有十英尺高。书架上方还有空余的墙壁,如果将来现有的书架上书太多的话,上面还可能被运作成一个额外的画廊。现在,这块空墙被布洛斯小姐和她的志愿者装饰了一系列的版画,都是那些对学术门派有深远影响的东西,比如希腊帕台农神庙、罗马角斗场、图拉真纪念圆柱,还有其他一些古典的地理场所。
馆里所有的书都被拽出来了,扔得地板上到处都是。那个人采用的方法倒是简单,她把书架整个推翻了,画也被扔了下来。墙的空白处被横七竖八地画满了,用的是棕色油漆,上面写的字有一英寸大,内容当然不堪入目。一架图书馆用的梯子和一桶里面放着刷子的油漆,得意扬扬地竖立在这一片狼藉的中间,来解释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怎样完成的。
“这下完蛋了。”哈丽雅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