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的东西总是往下掉,这丝绸太滑了。嗯,这是个理论上的问题,不是吗?我相信他们必须得从中选一个。”
“没有妥协?”
“我不相信妥协能行得通。”
“大概我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一个英格兰人会用妥协来玷污他们的血统。”
“呵,我不是纯粹的英格兰人,有一些苏格兰和爱尔兰的血脉藏在身体某处。”
“这恰恰证明你是英格兰人。没有其他任何种族的人会以混血为荣。我自己就是个很不幸的英格兰人,因为我有十六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其他常见国家的血统也多少有点。所以,妥协这个词已溶进我的血脉了。不管怎样,你会把我分类成一个有情感的人呢,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没有人,”哈丽雅特说,“能否认你的智慧。”
“谁否认了?你可以对我的情感视而不见,但如果你否认它的存在,那我还不如死了。”
“你现在像个正在争辩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智者——总是一语双关。”
“这是你说的。你必须得放弃点什么,如果你真愿意做恺撒的牺牲品。”
“恺撒的?”
“没心没肺的野兽。你的餐巾是不是又掉了?”
“不是——这次掉下去的是我的包。就在你的左脚旁边。”
“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侍者们都不见踪影。“好吧,”他动也没动,继续说,“大脑指挥我的心,让我的心等着。但考虑到——”
“别自寻烦恼了,”哈丽雅特说,“完全无所谓。”
“根据事实,我有两根肋骨断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帮你捡。我怕我要是弯下腰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的天哪!”哈丽雅特说,“我就觉得你看上去好像举止僵硬。你到底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非要逞强坐在这里,故意害我误解你。”
“我一看上去就是什么都干不了的样子啊。”他很痛苦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以一种极不艺术的方式——从墙上摔下来的。我当时很匆忙,墙的另一边有一个长得很丑的家伙,还带着枪。要命的不是那堵墙,而是墙下面那个独轮车。肋骨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那个石膏。石膏打得那么紧,而且奇痒难忍。”
“你真是倒霉,我都替你难过。那个带枪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
“哈,我怕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如果当时走运的不是你,而是他的话,我估计你现在也不会再有烦心事了。”
“可能吧。这样的话,我再也不用惹你烦心了。如果当时我的头脑能听心的指挥,让我接受这个结果,我也很乐意。但当时我的头脑全部集中在工作上,我以极快的速度跑掉了,好活下来完成工作。”
“嗯,我很为你庆幸,彼得。”
“是吗?这岂不是证明了哪怕是最有力量的聪明人,也很难彻头彻尾地没心没肺?让我想想。今天不是个向你求婚的好日子。尽管我身上有好几码的石膏绷带,也不能就这样把今天算成一个特殊的日子。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去大厅喝杯咖啡吧?这把椅子已经越来越硬,简直像那辆独轮车一样硬,这两个东西都让我不舒服。”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侍者来了,捡起了哈丽雅特的包,还有几封信。那是她正准备离开家的时候,邮差给她的。她没读,顺手就塞在包的外兜里了。温西带着他的客人走进了大厅,领她入座,然后欠下身子,对角落里的一张矮睡椅做了个鬼脸。
“很难熬,是不是?”
“躺下来就好多了。实在对不起,在你面前露出这副没用的样子。当然,我这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你的注意,故意唤醒你的同情心;但我怕这小伎俩一眼就会被识破。你想要咖啡加烈酒还是加白兰地?两杯陈年白兰地,杰姆斯。”
“好的,尊敬的勋爵。夫人,这是在餐厅的桌子下面发现的。”
“又是你掉下来的东西?”她接过那张卡片的时候,温西问道;然后就看到她的脸涨红了,并且很不快地皱起眉头。“什么呀?”
“没什么。”哈丽雅特说,把那些字迹潦草的卡片塞进包里。
他看着她。
“你经常收到这样的东西吗?”
“哪样的东西?”
“匿名怪信。”
“现在不是很经常。我在牛津时收到过一次。以前每次邮差来,都要捎来一封。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只后悔没在来之前看一眼。这实在太糟糕了,这卡片在你常来的俱乐部里掉了,侍者还读到了。”
“你这个粗心的小魔头,是不是啊?我可以看一眼吗?”
“不,彼得,求你别看。”
“给我。”
她把那卡片给他了,眼皮都没好意思抬。“问问你那位显赫的男朋友,他是否愿意在他的汤里加点砒霜。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放过你呢?”卡片上竟然如此挑衅地提问。
“上帝啊,真是浑蛋!”他很愤怒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我应该想到的,除了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呢。但你什么也没说,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这没什么,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没有办法阻止。”
“我也许应该考虑一下,不应该把你牵扯到危险中。天知道你是多么努力地要摆脱我。实际上,我想你已经用过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来把我赶走,除了这一个。”
“好吧,我知道你会讨厌这个的。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他来说,一定极为荒谬。
“我的意思是,彼得,我知道我对你说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但我也有我的限度。”她突然被愤怒击中了,“我的上帝,你真的这样想?你难道觉得我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只不过是用正当的方式告诉我,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会让你的生活不舒服。这完全正当。”
“我会吗?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在为了我的声誉而让步,可与此同时,我连让步的资本都没有?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把我从惊慌失措里救出来——这点我必须谢谢你——然后又把我推到阴险狡诈的名声里去?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我的名声像一团烂泥,但你却还像对待百合花一样对待我?我可做不来这样的伪君子。”
“我明白。事实是,我的存在只是让你的生活多了点磨难。你没直接说出来,只是因为你很宽容。”
“你为什么非要看到这一部分的事实呢?”
“因为,”他一边说,一边划亮一根火柴,把火苗凑近到卡片的一角,“我和那些持枪歹徒搏斗都泰然自若,对于别的一些麻烦就更要面对了。”他把燃烧的纸片扔在托盘里,然后把灰都挤到一起,这时,她又想起她在袖子里发现的纸条。“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但你不用因此责怪自己;我自己发现了。我现在承认失败,跟你说再见了。可以吗?”
白兰地上来了。哈丽雅特盯着自己的手,盯着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彼得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用不着如此严肃。咖啡都要凉了。不管怎样,你知道,我总还是拿‘不是你,而是命运征服了我’这句话来自我安慰。我应该时刻都能显出百分之百的自尊和自信,这是最重要的。”
“彼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到了这里。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本是想告诉你放弃吧。但我现在却糊涂了。我——我——”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一句很令人震惊的话,“如果你因为持枪歹徒或者写匿名信的人就从我生命里消失的话,我还不如去死!”
他突然站了起来,快乐的高呼也突然变成痛苦不堪的呻吟。
“天哪!这些石膏绷带!……哈丽雅特,你知道绞肠子的感觉吧?把你的手给我,我们会一直吵到吵不动为止。别!千万别这样。你不能在这个俱乐部里哭,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哭过。如果你非要让我这么丢脸,俱乐部委员会的人大概要找我麻烦。他们以后可能连女厕所都会一起关了。”
“彼得,对不起。”
“还有,别在我的咖啡里放糖。”
后来,那天晚上,她使劲地搀扶着他,一边诅咒,一边艰难地把他从低矮的睡椅上扶起来。在爱和石膏绷带的痛苦中,他要尽可能找一个舒服的折中。这时,她却在思考,如果命运必定要征服他们之中的一个,那个人肯定不会是彼得·温西。他深知摔跤场上的伎俩——要借用对手的力量打败他。她很清楚地知道,当他说:“我该离开吗?”时,如果她以坚决又温和的口吻回答:“我觉得这样的确好些,对不起。”那么,整件事就可以有个如愿以偿的结局了。
“我真希望,”她和一个一同去过欧洲的朋友说,“他能够态度强硬一些。”
“其实他已经是了,”这位朋友是个头脑很清晰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问题是,你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了结一件事的感觉很糟糕,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尽全力帮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更何况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至于那些匿名信,对我来说,简直太荒唐了,完全不值一提。”
朋友说得轻而易举,她快乐、忙碌的一生里没有那么多善感柔弱的片段。
“彼得说我应该找一个秘书,处理这些匿名信的事。”
“呵,”朋友说,“这是个可行之策。但我想,既然这是他的建议,你肯定会找出什么巧妙的借口,不予采纳。”
“我可没有那么坏。”哈丽雅特说。后来她果真找了一个秘书。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她没有再就“情感”和“理智”的矛盾话题做更深一步的研究。这种交谈虽说是人性的交流,却很危险。在交谈里,他的智慧总是更活跃,自控力也更胜一筹,总是能不动声色地把她逼到角落里。她只有通过极端无理的胡乱狡辩才能逃脱他的控制。她开始胆怯,这些冲动的情绪会不会真把她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在此期间,她没有听到关于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任何新闻。不过在秋季学期的某一天,伦敦某个很低级的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为“本科女流的破旧衣服”的文章。文章宣称,有人在什鲁斯伯里四方院里拿学生礼袍生火,然后“女头头”下令要开始严抓纪律规范。当然了,关于女人的事,永远都是新闻。哈丽雅特写了一封很尖刻的信给那家报纸,告诉他们“大学生”或者“女学生”都是比“本科女流”更加得当的措辞。并且,对于巴林博士的恰当称呼应该是“督学”,而不是什么“女头头”。这封信的唯一后果是招致来了一封题为“大学生女士”的信,并在信里又用到了“甜心大学女生”。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温西——他碰巧就在身边,自然被当成了发泄的靶子——她说这粗俗的语言代表了男人对于女人智慧和成就的通常态度。他回答说,他也很为这粗俗的行为而恶心,但这些报纸更离谱的是,在大标题中对外国的国王直呼其受洗时所取的名,连个头衔都不挂。
大约在复活节学期快结束时的最后三个星期,学院的事务又牵住了哈丽雅特的注意力,不过这次更加私隐,也更加让人焦虑。
二月哭泣着、咆哮着,流离伤感地奔进了三月。这时,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院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