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是的,七点不会太早吧?然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看一场演出。那么,晚上见了,谢谢你。”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他就挂了电话。费拉拉饭店真不是她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太时髦,也太引人注意了。的确有很多人喜欢那家饭店,但那里太昂贵了,昂贵到能把大部分人都挡在门外,最起码现在是这样。这就意味着如果去那里,你肯定会被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刻意想和另外一个人断绝关系,那么把自己和他放到费拉拉饭店那种地方公开露面大概不是什么好的方法。

真是奇怪,这居然是她和彼得·温西第一次在伦敦西部共进晚餐。在接受审讯后的第一年里,她不想在任何地方露面,即便她后来已经完全可以体面地出门了。那些日子里,他带她去索霍②一带更安静、更舒适的餐厅。或者,更经常的,他驾车带她出去郊游,懒散又无拘无束地去马路边的小饭店,那里的厨子都很本分、可靠。她那时候情绪低落,甚至打不起精神来拒绝短途郊游。尽管对于彼得淡定从容的欢乐,她常常抱以苦闷的言辞,但这些郊游还是让她从独自胡思乱想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坚定不移和耐心对她来说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感动和惊异。

①“一直到考希格鲁人来为止”引自希腊作家安德鲁·朗(Andrew Lang,1844—1912)的《给死去作者的信》。

②英国大伦敦威斯敏斯特地区,以外国餐馆、夜生活著称。

他在费拉拉饭店见到了她,还是那熟悉、短促地斜嘴一笑,然后就开始机智风趣地交谈,只不过比她记忆中更加礼貌和绅士。他很认真地听了她在国外旅行的故事,似乎十分感兴趣。跟她猜想的一样,他对欧洲各地都很熟悉。他也讲述了一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有趣故事,评价了一番现代德国的生活条件。他对国际政治如此了如指掌,这可让她十分诧异,因为她从前以为他对公众事务没有什么兴趣。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和他激烈地争论起渥太华会议,他似乎对这个会议不抱什么希望。后来,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表达了关于裁军的刚愎自用的意见,而她则急切地要加以反驳,这时的哈丽雅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他碰面的初衷了。在剧院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她应该当机立断地说一些话;但交谈的气氛实在太愉快了,很难插入一个新话题。

演出结束后,他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问她要了地址,然后告诉出租车司机。接着在获准后,坐到她的旁边,和她一起去看看她住的地方。这应该是开口说的时候了!但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伦敦的杰拉尔德亚风格的建筑。他们到了吉尔福特街的时候,他抢在她之前说(在一段停顿之后,就在她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的时候):

“让我来吧,哈丽雅特,你的答案还是没有变化?”

“没有,彼得。对不起,但我实在不能说别的什么。”

“没关系,不要担心。我会尽量不去烦你,但如果你能够偶尔和我见个面,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我会非常高兴的。”

“我觉得这对你不太公平。”

“如果这是唯一的原因,那我对此应该最有发言权。”然后,他又习惯性地自嘲,“老习惯可不好改。我不能向你保证我都能改得了。只要你准许,我还会继续向你求婚,不过我会间隔一段时间的,在——比如你的生日、篝火节和国王登基纪念日。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仪式就行,你不需要太在意。”

“彼得,这样下去太愚蠢了。”

“哦,对了!当然愚人节也算一个。”

“要是全部忘记的话会更好的——我希望你都忘记了。”

“我的记忆力最不受控制了。它总是记得那些不该记的,忘记那些该记的事。但它暂时还没有完全罢工。”

出租车停了,司机很好奇地盯着他们。温西搀着她下了车,认真地等着她开房门,看到她总是打不开弹簧锁,便帮她把锁打开,并为她开了门,然后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她一边上着石台阶,一边想,只要这样的情况还继续下去,她的旅行就毫无意义。她又回到了那张优柔寡断、黯然神伤的网中。而他,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但绝对跟以前一样不好应付。

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几乎不来烦她。他离开城里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致力于侦破案件。其中的一些案子逐渐披露在报纸专栏里,另外一些则被小心翼翼地隐匿了。他离开这个国家长达六个月,只是说有事要处理,没有给别的解释。一个夏天,他被卷入了一件十分古怪的案子,为此他在广告代理公司找了份差事。他发现办公室生活其实很有趣,但最后的结局却很奇怪也很痛苦。那是一天晚上,他去一个事先约好的晚餐,但很明显无论是用餐还是谈话,他都显得那么不对劲、不自然。后来他才坦白说,自己的头像要裂开般的疼,还发烧,十分痛苦,最后被送回家去休养。别人对她千叮万嘱,在他安然无恙回到自己的住处、并由本特接管照料之前,千万不要离开他。彼得渐渐缓过来了: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在一个棘手案件即将结束时经常发生的正常反应,很快就会好。一两天之后,病人康复了,道了歉,又向她定了一次新的约会。由此可见,他那极其旺盛的精力又回来了。

哈丽雅特对他的迁就只此一次。他也再没有贸然侵犯过梅克伦堡广场的小小隐居地。有那么两三次,她出于礼貌邀请他进来,但他总是找些借口搪塞。她知道,他决心离开她那里,至少能把自己从尴尬的场面里解救出来。很显而易见,他并没有那种愚蠢的念头——想用冷淡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价。那种感觉倒仿佛是他在尽量为什么事情作出补偿。他平均每三个月就会重新求婚一次,用一种平淡到双方都不可能情绪激动的方法。四月一号,他从巴黎发来这个提问,只用了一个拉丁文句子,“Num?”这个词的意思人人都知道——“等待着你的回绝。”哈丽雅特翻遍了语法书,想找一个“婉转的回绝”,然后回复了。还是很简短的,“愿你安好”。

再回想一下她的牛津之行,哈丽雅特觉察到这对她产生的影响让人无法平静。曾几何时,她开始把温西当成一个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人,就像大家觉得军火工厂里理所当然有火药一样。但她发现,甚至仅仅听到他的名字也能激起她内心爆炸似的反应——她原来能够如此激动或愤怒,就在赞美或贬斥从别人嘴唇里流露出的同时——这唤醒了她对于火药的认识:无论火药是多么的无辜,从漫长的历史来看,火药终究还是火药。

她起居室的壁炉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彼得又小又难以辨认的字迹。内容是说,总探长帕克有事找他,这位总侦探长正为北英格兰的一件谋杀案犯愁呢。所以他必须很遗憾地取消他们那个星期的约会。他问她可不可以帮忙用掉那些票,不然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处理。

①班柯的鬼魂(Banquo’s ghost)典故原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

最后一句小心谨慎的话让哈丽雅特抿了抿嘴唇。就在他们因为那场闹剧而相识的第一年里,他大胆送了她一件圣诞礼物,后来她把礼物送回去,并捎带了一番尖刻的指责,完全不顾他的情面。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再不送可能会被她当成物质给予的礼物。如果某一天,他的存在突然被抹去了,也没有任何现实的物品能让她想起他来。现在,她拿起这几张票,非常犹豫。她可以送给人,或者可以请一个朋友和自己一块儿去。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要坐在剧院里,听班柯的鬼魂①和人争论隔壁座位的所属权问题。她把票放在一个信封里,把它们送给那对带她去爱斯特的夫妇。然后撕碎纸条,将碎片扔进了废纸篓。把“班柯”扔掉之后,她的呼吸又自由起来,转而去对付接下来的烦心事。

这件烦心事是为她三本书的再版作修订。重新读自己的作品总是件很郁闷的事;当她完成这桩烦心事后,已经筋疲力尽,而且对自己十分不满。那些书其实还不错;作为习作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出色极了。但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现在她读起来,它们是她所写的,但却很有保留,仿佛决意要把她的观点和个性剔除出去似的。她很不情愿地想着书中的两个人物关于婚姻生活的那段聪明却肤浅的谈话。如果当时她不怕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话,她应该能写得更好,好得多。阻碍她的是一种身处其中的感觉,一种距离过近的感觉,这种感觉被现实压制、羞辱了一番。如果她能够成功地让自己脱离开来,那么她就能够获得自信,更好地控制他物。这是一种巨大的财富——在一个学者的有限能力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恩赐:一只眼睛,直直地刺向目标,却不会因个人的尘埃和电波黯淡了神采或分散了精力。“个人的,是吗?”哈丽雅特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一边把她的新体会与牛皮纸上的文字附和在一起。

你并不孤独,在你依然孤单的时候,哦,上帝,有你我便甘愿寂寥无声!①①引号里的诗引自迈克尔·杜雷顿的一首十四行诗。

她为自己摆脱了那两张戏剧票而感到异常欣慰。

然而,当温西终于从他的北方之旅回来的时候,她带着一种傲然好斗的情绪见了他。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这次是在自负者俱乐部——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他们订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她跟他提到了自己的牛津之行,并乘机列举了一串大有前途的学者的名字,她们本因学业而卓然出众,却被婚姻毁了。他和善地表示同意,说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目前为止已经实在太多了。他还举例说一个非常出色的画家,在一个很有社会野心的妻子的鞭策下,变成了一个专门炮制学院肖像的精巧机器。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说,“有时候那位伴侣只不过是嫉妒或者是自私。但有一半的情况都是纯粹的愚蠢。这也不是他们的本意,甚至极少有人有什么明确的本意,只是从这个年末混到下一个年末。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这是他或她的伴侣的性格所施与的压力而造成的悲剧。”

“是啊,再好的计划都没有保障。当然,从来都没有。你可能会说你不会干涉另外一个人的思想,但你肯定干涉过——哪怕仅仅是你的存在,这已经是在干涉了。说起来,问题在于你很难做到‘不存在’。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做呢?”

“嗯,我想,有些人觉得他们应该在生活和工作之间建立联系。如果他们这样想,那也很好。但其他人呢?”

“讨厌,是不是?”他说,话语中那瞬间闪现的狡黠让她不快,“你觉得他们应该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斩断?那可不容易。一个人总要对付卖肉的、卖面包的、洗衣店的或者其他什么人吧。又或者,那些聪明人应该安安稳稳地坐着,等着爱他们的人来伺候他们?”

“他们倒是经常这样做。”

“的确。”他一边说,一边召唤侍者来帮哈丽雅特把餐布捡起来,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为什么天才们总当不了好丈夫?而且,对于那些偏偏既有理智又有情感的倒霉鬼,你拿他们怎么办呢?”

“对不起,我的东西总是往下掉,这丝绸太滑了。嗯,这是个理论上的问题,不是吗?我相信他们必须得从中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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