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他们越来越有意思了。理查德,就是最大的那个,对墓穴很感兴趣。他的奶奶有天被他吓坏了,他在园艺工人的垃圾堆里挖,很耐心、很有条不紊地挖,收集那些骨头。他奶奶那一代人总是对细菌、脏东西之类的大惊小怪。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这些孩子们也不见得有多糟糕。然后他爸爸就给了他一个小柜子,专门存放那些骨头。你们这是在纵容他,他奶奶说。我觉得,下一次出门我们得把理查德带在身边,但他奶奶肯定不放心,担心那里没有下水道,担心他会从希腊感染到什么细菌。感谢上帝,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都很聪明。给笨蛋当妈妈肯定很不好受。这完全是碰运气,是吧?如果有人能像编小说人物一样,把他们给造出来,那才会更让人满意。”

由此,对话很自然地过渡到生物学,遗传因子,《美丽新世界》①。哈丽雅特从前的辅导老师从一群学生里冒出来,打断了这段谈话。哈丽雅特和菲比连忙不约而同地欢迎她。利德盖特小姐的做派跟以前一模一样。这个优秀学者单纯而坦率的眼睛从来都看不见那些败坏的东西。她谨慎而正义,以不容置疑的博爱去接纳形形色色的人。像所有搞学术的人一样,她对世界上所有的罪名都了如指掌,但当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时候,却不一定能分辨出来。比如说,如果她认识的人犯了一个小小的错,但由于这个人和她有接触,对方的错误就会得到洗涤和净化。她身边走过那么多的年轻学生,她从他们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激励他们。她很难想象他们会故意地学坏,像理查三世或伊阿古②那样。不快乐,有可能;被误导了,有可能;在被利德盖特小姐宽恕的诱惑中暴露了自己,有可能。如果她听到了偷盗、离婚,或者是更坏的事,就会皱起沉思的眉头,想象这些人该有着多么不堪回首的过去,才会做这样恶劣的事。只有过一次,哈丽雅特听到她对别人表示反对意见。那是一个她从前的学生,写了一本关于卡莱尔的书。“没做任何研究,”利德盖特小姐是这样评价的,“也没有有见解的判断。她只是复制那些旧的信息,甚至不愿意花时间亲自去核实一下。”不过她又加了一句,“但是我相信,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身世很苦。”

①一本赫胥黎嘲讽新科技的小说。

②理查三世(Richard III,1452—1485),英国约克王朝最后一个国王,曾参与玫瑰战争,一四八五年八月在一次战役中为都铎·亨利击毙。伊阿古(Iago),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中的反面角色。

利德盖特小姐没有对范内小姐流露出任何为她惭愧的表情。相反,她很热情地欢迎了她,邀请她星期天早上去见她,并夸奖她的成就,褒扬她提升了英语文学的学术水准,甚至推理小说界的水准。

“你给教研室带来了许多快乐,”她说,“我想,德·范恩小姐也是你的仰慕者。”

“德·范恩小姐?”

“呵,你肯定不认识她。她是我们新来的成员,是个很不错的人,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谈谈你的书。你一定要来,结识一下。她要来这里三年。下个学期才正式登记,但她已经在牛津待了好几个星期了,在大学图书馆工作。她的研究课题是都铎王朝的国家金融,她把这个课题研究得精彩极了,连像我这样对钱完全没有概念的人都被迷住了。我们都很高兴学校决定给她琼·巴拉克罗奖学金,因为她是一个绝对杰出的学者,而且工作非常勤奋。”

“我想我听过她的名字。她以前是不是在一个外地的学院当负责人?”

“是的,她在弗兰伯勒大学当了三年的教务长。但她不该做这个,虽然她是金融方面的专家,但那儿的管理工作太多了。她要做很多事,除了自己的研究工作,还要对博士学位进行考核,对付学生们。学校和学院让她精疲力竭。她是那种做事永远都要竭尽全力的人。我想,她可能觉得和学校里的人意气不相投。她受够了,决定到国外待几年,然后她又回到了英格兰。当然,放弃了弗兰伯勒的职位在经济上是个损失。所以她希望接下来的三年能够好好写书,不用担心其他方面的事。”

“我现在想起来了,”哈丽雅特说,“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个消息,去年圣诞节左右。”

“我想,你是在什鲁斯伯里的年册上看到的。我们为她能来这里感到骄傲。学校真应该给她一个教授职位,我怀疑她能不能接受在这里当讲师。对她的打扰越少越好。因为她是真正的学者。瞧,她就在那儿。哦,亲爱的,古宾斯小姐把她给缠住了。你还记得古宾斯小姐吗?”

“模模糊糊记得,”菲比说,“我们入学的时候,她读大三。很好的人,为人很真诚,但开学院会议的时候她却很沉闷。”

“她的确很善良,很负责任,”利德盖特小姐说,“但不幸的是,她总能让任何一门课都变得乏味无趣。真的很遗憾,她是那么一个值得信任的、可靠的人。不过这对她现在的工作倒没有影响,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做图书馆管理——希尔亚德小姐知道在哪里——我想她现在正在研究培根①家族,她可真努力。不过,我怕她现在正在跟德·范恩小姐刨根问底,在这么热闹的场合,这样可不好。我们要不要上去把德·范恩小姐给救出来?”

哈丽雅特跟着利德盖特小姐穿过草坪,一股强烈的怀旧情绪掠过脑海。如果一个人能重返这个平静的地方,这个只关注你智慧成果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能在这里踏实地、默默无闻地研究那些环环相扣的理论,全神贯注地,而不被代理商、合同、出版商、垃圾作者、采访、崇拜者信件、索要签名的人、制造谣言的人还有竞争者们所迷惑;静下心和那些枯燥却持久的东西打交道;远离那些私人交流、评头论足、猜疑嫉妒;像什鲁斯伯里的毛榉树一样成熟和坚定——那么,她一定能忘记曾经的失落和焦躁,或者能从更真实、更冷静的角度去看待它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并不重要。你在沉闷的学术报刊上刊登了一小篇豆腐块文章;在爱了、错了、困惑了、逃避了之后,还没等你发现那豆腐块会成为珍贵的手稿,还是变成微不足道的脚注,你就早已经死了。这其实是一场和他人的拉锯战,人人都往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挤,于是私人经历中的小小偶然在整个企图中就被放大了。

①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英国著名哲学家。

②伊希斯(Isis)是经过牛津的一条河,是泰晤士河的源头之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句话是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

但是她怀疑,现在是否还能回头。她早早就把牛津这个被灰色高墙围起来的乐园抛在身后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伊希斯②也不能。她会对这并不真实的平静失去耐心的——或者这只是她在告诫自己。

正在她整理思绪的时候,有人把她介绍给了德·范恩小姐。只看一眼,她就知道德·范恩小姐是个与众不同的学者——比如说,和利德盖特小姐相比。她的那种独特是哈丽雅特·范内永远也学不到的。这是一个绝对的斗士;一个只对真理忠心耿耿,而不相信个人崇拜的斗士。对于这个斗士来说,什鲁斯伯里的四方院就是自己的归属舞台。利德盖特小姐安详地站在那里,丝毫不被外界所动,用仁慈、亲切的热情去拥抱这一切;这个学识渊博的女人会给这个世界一个准确的评价,把一切有可能干扰她判断的东西都清除。在她那消瘦却热切的脸上,灰色的大眼睛很深邃,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炯炯发亮,似乎对一切画面以及概念都异常敏锐。在这种敏感的后面,她的思想却像花岗岩一样坚硬,不可动摇。哈丽雅特想,作为一个女校的负责人,她要做的工作一定令人心力交瘁;因为,她的字典里似乎不存在“妥协”这个词;而所有的管理手段都不过是妥协而已。她不可能忍受任何摇摆的立场或者模糊的判断。如果有任何东西挡在她和真理之间,她一定会秉公处理——即便那个东西是她自己的名誉。她刨根问底的时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更令人生畏的是,在讨论任何她不精通的专业时,她所表现出的那种几乎不真实的中庸和谦虚。哈丽雅特她们走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和古宾斯小姐说着什么:

“我完全同意,一个历史学家应该考求细节;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环境都掌握齐全,否则还是在脱离事实地推测。事件的前因后果和事件本身同样重要。如果你把这个搞错了,你就是在篡改历史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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