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于飞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这对点翠凤凰是旧时伶人头面的一部分,用在旦角鬓边,被称作“边凤”或“偏凤”。

旦角所用的首饰称为“硬头面”,一般分为三种:点翠、水钻和银泡。其中点翠最贵重,是用珍稀的翠鸟羽毛贴在鎏金掐丝首饰上制成,在不同的光线下可呈现不同的色泽,视觉效果很华丽。戏曲中戴点翠头面的女子身份也很高贵,若非后妃,便是诰命夫人或官宦小姐。

当年梅兰芳先生指点豫剧名旦马金凤演戏,便特别提到了《穆桂英挂帅》中的服饰问题,说:“穆桂英是辞职还乡的,不是被革职,所以在服饰上不能按一般青衣处理。她当时已年过半百,要穿团花紫红色的‘对帔’,加‘潮水’,才能说明人物的性格,‘头面’要戴‘点翠头面’。”

一套完整的头面约有五十件,名目繁多:泡子、鬓簪、鬓蝠、泡条、串联、六角、大顶花、边蝠、边凤、偏凤、面花、压鬓、后三条、包头联、竖梁、横梁、后兜、太阳光、凤挑、八宝、福寿字、耳挖子、耳坠、鱼翅……若全为银质鎏金点翠,品相又好,价值会在六位数以上。对伶人来说,拥有点翠头面,几乎是一种在戏曲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年,名旦言慧珠和京昆大师俞振飞在北京编演昆曲《墙头马上》。为使人物造型趋于完美,言慧珠一掷万金,自己设计点翠头面,并拿出私藏的金条将头面镀上黄金,以求首饰在灯光下更加璀璨夺目。从后来拍摄的昆曲电影《墙头马上》看来,言慧珠头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支硕大的点翠偏凤。

凤凰一直是爱情与姻缘的象征。《西厢记》里张生曾效仿司马相如,对意中人唱了一曲《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墙头马上》是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大庆而演,但言慧珠如此重视服饰头面,大概也跟她对她那搭档的重视有关。演出《墙头马上》后的第二年,言慧珠与原来的丈夫离婚,嫁给了俞振飞。在言慧珠儿子言清卿出的书中,俞振飞几乎被描写成了一位强占名伶的戏霸。说是五七年时,言慧珠差点被打成右派,俞振飞找朋友帮言慧珠渡过难关,并因此获得了接近她的砝码,软硬兼施下才使言慧珠就范投入其怀抱。但从言慧珠的经历来看,她是一位热情似火、敢爱敢恨的刚烈女子,我实在很难把一个受戏霸欺凌的弱女子形象加诸于她身上。俞振飞儒雅、秀逸,表演风格充满书卷气。他本人也与他饰演的才子一样,精通诗词书画,擅长吹笛,并不乏吸引言大美人的魅力。在其余旁观者的叙述中,关于俞振飞的故事又有另一版本,例如章诒和在《伶人往事》中便描述了言、俞之间“凰求凤”的经过:言慧珠与俞振飞陪梅兰芳拍《游园惊梦》期间下榻同一间酒店,“男校长是天天睡不醒,女校长是夜夜睡不着。睡不着的,就到隔壁找睡不醒的,一夜一夜地聊个没完。弄得正校长苦不堪言,苦不堪‘言’。”

在上海戏曲学校的学生眼中,俞校长与言校长是标准的才子佳人,美不胜收的一对佳偶。可惜事实证明,这对夫妻的生活矛盾重重,并不和谐。据说在婚前俞振飞便曾对言慧珠说:“你好胜要强,我淡泊宁静,一软一硬,恐怕捏不到一起呢。”其后不幸被他言中,婚后两人常有磨擦,乃至分房而居。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在对言慧珠进行体罚和精神折磨的同时,还抄了她的家,她积蓄多年的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自然也包括那些价值不菲的点翠头面。

对一个女人来说,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恐怕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那拥有自己的事业也是好的……再没有呢,那存着一笔够用的钱也足可傍身吧……而这些,在言慧珠最辉煌的时代都曾享有过,如今却一样样眼睁睁地失去,且毫无保留,毫无退路。

年9 月11日清晨,言慧珠穿着睡衣,素面赤脚,在浴室上吊自尽。她的丈夫俞振飞在另一房间内,暂时没有听到动静。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不知言慧珠临终那一刻可曾想起过与凤凰有关的事物,如果有,或许也会是《西厢记》里另一曲了:“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摄影/施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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