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许凉凉 四(4)

那些高喊理念的人,认为自己与庸碌平凡的苟且偷生者不同,而他们其实不过是穿上社会认同的另一套制服,高谈阔论,以礼貌框裱,以为低下阶层者争福利作为自己晋阶的筹码,当做道德性思考的剩余,但在生活中尽力阻绝自己与低下阶层重叠的可能。

那阶级意识的根植,令我吃惊。

“肖仔!”当那个疯子闯红灯闪过你车前的时候,你耸耸肩转头跟我这样说。

我隐隐约约觉得我们之间感情的绝望。

被遗弃者、穷困者、无能者、绝望者、精神病,都是我。

我不谈我的认同感了。在现实情欲世界的律法中,我如今也成为卑贱弱势者,一个中年、平胸、不美丽、没有钱、没有事业地位的、一无所有的女人。

情欲世界的律法,我也是被排在阶级下层的。我的爱人警觉到这一点后,根本无从解释或自我说明,其实当初是一时的冲昏头或是性的驱动或是命运的纠缠或是前世的因缘,不得不与我交迭。

这世界隐藏的律法是如此清楚明确简单的,但这些是不可说的。

美丽的、明亮的、活跃的、多彩的,富有的、生殖力旺盛的、家族显赫的、强壮的、富饶的、资源丰富的、无所畏惧的、充满信心的,终究会获得一切。

世界的律法神奇简单,情欲的律法如此神妙地与工作职场、亲情交换、友谊联盟、财富争夺、土地取得、社会地位、政治实力的律法一致密合。

其实我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些阶级的律法了,但我当时以为爱情是可以打破这牢固阶层使之崩溃决堤的唯一可能。

但,其实什么都是早被阶级化规定好的。这世界,早就规定好了哪些人会被爱,哪些人不会被爱。

获得宠爱的永远会获得宠爱,实力丰富的永远实力丰富,光灿夺目的永远众所瞩目。同阶层的人会彼此交配,生产出同样美丽的后代。世界的成形端赖这分明的阶级层叠,无可逆转。

而无家可归者、无助者、走失的孩童,全部从上等阶层的灵魂之窗前鱼贯而过,干干净净,毫无瓜葛。

贫病鳏寡者也会彼此交配,愤怒失望,彼此折磨,良善一点的,试图彼此取暖,终究离散,无从建立反攻的联盟。

那些女孩子,老的小的,对我的恨意,除了性的竞争,莫过于我胆敢违抗她们早已接受执行的律法规则。

我再也毋须化妆,再怎么画也画不出宠溺的颜色。

其实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少爱我的。

我们牵手走着,歹毒的阳光湿黏,他把我的手放开。

他说,不好看。

我们去海边。行车途中他看着我的脸说,你看起来好……累,他叹口气,摇摇头,继续开车,不再看我。

他本来要说老与憔悴,我从小就辨识得出来,人在嫌恶时,用礼貌去掩饰阶级带来的嫌恶。

当天色深到黑暗不透,他说,我们去下一个海边。

但我看到深夜里的海绣着一层白色边花的海浪,猛烈拍着石岸时,巨大的恐惧将我虏获,我忍不住打起哆嗦,小时候被莫名怪兽掳走的恐怖无端出现。

他说,其实你怕海,对吧。还是嫌恶。

有好多次,我看着他在海里头游上来潜下去,快活得像条鱼,他会过好一阵子从海中冒出头来,拿着海星之类的生物对着我大喊,宝贝宝贝,你看你看。

我远远地望着他,美丽的男孩,好看的肉体,旺盛的企图,光明的前程,还有那份刚刚好的、为社会接受的礼貌与残忍贪婪。

我对他招手微笑,说他好棒。

我知道我非常爱他。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心里头那份强烈的母性的温柔混杂着自杀式的愤怒。

他又潜下去的时候,我想着,要是他就这样死掉了也好。

这样子一来,所有的绝望都不会发生,我预见自己遭世界遗弃的命运也不会重演。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一定会变形丑陋,终至离散含恨。而那与年纪一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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