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怎么会这样浑然天成地,就像我身边那些多数人一样浑然天成地,天生知道自己就是属于比较上面的阶层呢?
而我,又是在哪里出了错,根深蒂固地将自己与那些受遗弃、变态、老残者深深联结呢?
我看到那些疯癫痴傻暴露自己的神经病,神经像是装上了天线一样与他们相通,知道受苦、无赖、残疾、粗鲁、低下、尖刻、变态、残虐、黯淡、孤寡背后那份被流放遗忘的长久孤独与深深的绝望。
我从来不是有影响力的人或是精英的配备之一。
而他想当有影响力的人,我却对我手上因年岁而来的虚假影响力感到无所适从。
我从他身上感受到最可怕的是“值得”这个字眼与观念。
他常常说“值得”,这是他思考事情决定行动的基本考量。
要付出什么成本代价,换取什么结果,可以承担与否,都是人际关系与追求目标的基本考量。
他告诉我,我们当时在一起,他花了好多时间犹豫痛苦。
他也告诉我他当初进入职场,找寻轨道,花了很久的时间考虑什么是对未来最重要的跑道。
他说他之所以离开某个年轻的情人,是因为对方“对生活没有目标”,不适合共同走长远的路。
为什么呢?我不解。
“我必须想想是否值得。”他这样说。
值得是某种机会成本的概念,计算获得与付出的比例,时间的投入,获利的可能性。
而我只是,爱就爱了,恨就恨了,喜欢便认命了,受到召唤便往前冲了,命运来了就咬着牙挺着胸受了。
你怎么可能还去想值不值得?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男人,他在疯狂调情掏心掏肺之后,突然冰冷消失,然后他决定必须告诉我实情。
“我觉得你是小孩,是个单纯的小孩,而我不同,我是成人,你必须找一个小孩与你相守,我是要过大人生活的。”
那人对着同样身处中年的我忏悔似的苦恼告解,我忍不住哑然失笑了。
我想他并不知道,我对他评价之高,甘愿以小孩钟情小孩的方式,将纯真献给另一份纯真的方式与他相应。
世故,他不知道我理解并擅长,我也不能相信当我与他灵魂中的小孩相认嬉戏的时候,他正拿着成人的尺寸测量我。
他告诉我他迷恋空姐,见多识广,美丽大方,世故得体又不至于聪明到见血,干扰到他人的生活。
重点是,那是别人称羡的生活,是别人称羡的财富,是别人称羡的工作,是别人称羡的婚姻,是别人称羡的人生。
得到别人羡慕的一切,自己也会满意。
人大抵如此。这样的机制内键在多数人体内。
妙的是,你们会找一个奇怪的语言满足自己的虚伪。他可以为了千里之外的黑人(黑人都当上美国总统了)抱不平,说起黑人的百年迁移史,在欧美受到的不平待遇,他会说黑人在表面的平等中其实受尽了文化上的歧视与傲慢。他以会唱嘻哈、学黑人英语、在网上与黑人朋友聊天为荣。但他对眼前的、带着臭酸气味与脏乱落魄的流浪汉与便溺者,露出属于另一个阶层世界的冷然绝决。我的朋友也是,一方面说着独立统一,愤恨政治压迫,一方面品酒把妹,把那些付出真情的低阶傻妹乱睡一通,睥睨她们的失落与眼泪却毫无怜悯。他,还有他们,怎么能说着政治上的平等、自由的理想,阶级的迫害,却对真实人生中那些随地便溺的游民、闯红灯经过你车前的精神错乱者、抱着行李蹒跚着挣扎走下捷运阶梯的老夫妇、贫贱饥饿的被遗弃者、浓妆艳抹穿着红色网袜的老妓女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