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许凉凉 四(2)

有的人觉得身边的女孩就是了,将来可以成家生子,有的则在女友之外的世界继续寻欢作乐。有的刚买了新车,与同样也想买车的哥们儿讨论车型与功能。问到他,他在隐藏我多时之后第一次打破沉默,“我的女友比我大。”

“大?大几岁?五岁吗?”他们问,他没回答,拿出我的照片给他们看。

“顶多就大个四五岁嘛,那有什么了不起?难不成你女友大你十几岁,你跟四十岁的女人在一起吗?哈哈哈哈!”

他笑了笑,没说话。他的朋友们在嘲笑一阵子后见他没说话,逐渐意识到我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大很多。

“哇,老女人技术比较好吧?”有人补上一句:“上上床就好了嘛,犯得着当什么女朋友吗?”

我可以理解,他也渴望着那些美好未来的前景,正如同我年轻时候也曾向往过的,要成为社会上的精英分子,要住在一个舒适美丽的房子,要有性能好的进口车,要有个得体带得出场的妻子,养两个白胖的小子,闲时打打球,喝喝酒。要成为人人称羡的那种中坚分子。我无从责怪,我充分理解,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梦。

我看着他年轻好看的侧脸,单眼皮的意志与稚气混杂,眉稍上还有飞扬。

他对我绽开一个好看的男性化的笑容:“我将来要变成一个有影响力的人。”

“你要做什么?”

“嗯?”他不解地看我。

“我是说,你要做什么事情,或是什么工作,变成一个有影响力的人?”

“哦……”他眼睛上的光彩稍微弱了一点,我担心我刺痛了他。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变成有影响力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总在争吵的时候多次对我吼“你为什么要拖累我的人生”,也是我凄凄怆怆,却始终无法真正怪罪的原因吧。

我以为,我们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就可以面对这世界以及全世界的恶意。

我以为我们两人并肩,就可以面对全世界的攻击。

我本来以为那些攻击是咬啮性的、耳语式的污染,没想到面对的是直接的、粗白的、面对面的挑衅污辱,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我们可以坚守。

然而在两军对阵时,一闪神才发现,他在敌对阵营,领军要杀我,要杀了我以及我所怀抱的小小的幼稚的幻梦。而只有对我加倍的侮辱,才能表示他对自己之前犯的过错的懊悔,才能证明他与这世界是一起的。你不是我这边的,你只是一时失误。

我这才发现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这边,背后无靠,凉飕飕的。

我仿佛像个搞笑艺人,衣服只穿了前半部,对面的人看我全副武装,却不知道我背部全裸,屁股精光,因冷冷的空气起了疙瘩。

原来我对抗的那个世界的律法与价值,都浓缩在你身上。你明明是我的爱人,我却在末了要跟你对抗厮杀,我也才发现,年轻跟纯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是个多么可怕的真正的成人。

有一次我们开车经过偏远的古老社区,那地方总有人在路边脱裤当众便溺,流浪汉与酗酒者在路上对空咆哮。

车子就要因前方的红灯停住,一个衣着褴褛、披挂全身、松垮裤子吊在肚腩下头的痴傻中年男子,脏兮兮地装疯卖傻地从车子前头闯了过去。我们两人盯着那肥胖肮脏的男人,我的心揪了起来,他担心我受惊,做了一个嫌恶且搞笑的阿达表情:“是个肖仔!”

我那时候发现我们的距离有多远。

我从小的自我认同就是这样,老的残的弱的被唾弃的被遗忘的,我都明白那是我真正灵魂上的同类。那些不被爱的、鳏寡、孤独、疯癫、痴傻、执著、病态、被放逐的,我是他们的一分子。这样的认同从来不曾因为我读了研究所、出了社会、得了奖项、成为主管而有所不同。我望着那些精英或者是环绕在我身边自以为是精英的人,总感到茫然无依。我看着他们握着手中的资源紧紧地继续逆流而上,不管戴着人道或是理想的面具,说着左派过着右派的人生,说着找不到真爱所以四处睡觉,或是诚实地努力获得中产或小资应有的条件,大家都向上奋战,累积着要往顶端靠拢的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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