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笔名(4)

“放弃巴希亚盖洛普这个姓吧,”凯彻姆在给他们两人的信中写到,“万一卡尔去追查你们的下落——安全起见,还是把姓氏改掉为好。”但丹尼拒绝了。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对自己的名字颇为自豪——听父亲讲起这个姓氏的由来,他甚至有了几分叛逆的骄傲情绪。这么多年来,西达默尔的那些孩子叫他意大利佬,让小丹尼觉得,这是他真正的姓氏;如今到了北角(身处意大利民族聚居区),他哪里还会放弃巴希亚盖洛普这个姓氏?再说,如果牛仔找来,他要找的也是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而不是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

对自己的姓氏,多米尼克抱有不同看法。对他来说,巴希亚盖洛普始终是个编造出来的姓氏。毕竟,是农齐给他起的名字——他一直是她的“狼之吻”,实际上,对他来说,姓萨埃塔更合理一些,他毕竟有一半萨埃塔家族的血统,或者母亲让他姓卡波迪卢波也行,哪怕只是为了羞辱他那不负责任的父亲。(“那个不中用的混账真纳罗。”日后老乔·波尔卡里提到那个被解雇的轻佻服务员助手时会这样说,他消失了——只有上帝知道他去了哪儿。)

可供多米尼克挑选的姓氏为数不少。安农齐亚塔的大家族里的每个人都想让他姓萨埃塔,而罗西家数不清的外甥外甥女——还有他亡妻的近亲——想让他姓卡洛杰罗。多米尼克没有上钩:他马上看出,如果他改姓卡洛杰罗,萨埃塔家族会觉得深受侮辱,反之亦然。多米尼克在“拿坡里附近”的绰号——在这儿,他几乎马上就当上了大厨托尼·莫利纳里和比萨厨师保罗·波尔卡里的学徒——是甘巴科尔塔,这个词意思是“短腿”,是对他的跛脚的亲切称呼,很快这个绰号又缩短成甘巴(意思就是“腿”)。但多米尼克认定,出了餐馆,不管甘巴科尔塔还是甘巴都不是合适的姓氏——这样的姓氏用在一位厨师身上,有欠妥当。

“邦维诺这个姓怎么样?”老朱塞·波尔卡里建议。(这个姓的意思是“好酒”,可多米尼克不喝酒。)

托尼·莫利纳里推荐博诺帕内(“好面包”)这个姓,而做比萨的厨师保罗·波尔卡里赞成卡波比安科(“白头”)这个姓——因为保罗常常被面粉弄得一身白。但多米尼克性情严肃,这些姓氏用在他身上未免有些滑稽。

他们在北角度过的第一天晚上,丹尼就预见到了,父亲会选择哪个新姓氏。当父子俩送寡妇德尔波洛洛回宪章街那座砖砌的公寓楼时——卡尔梅拉住在这座无电梯公寓楼内的三居室套间里,公寓楼靠近古老的澡堂和科普斯山墓地;唯一的热水是她在煤气炉上烧的——小丹尼能看得出,父亲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想象得出,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很快便会(这么说吧)穿上溺水身亡的渔夫的鞋子。尽管多米尼克穿着她亡夫的鞋子并不合脚,卡尔梅拉有朝一日会欣喜地发现,多米尼克穿得上不幸的渔夫的衣服——两人都体格精瘦,丹尼也是一样,他很快就会穿上安杰尔留下的衣服。自然,父子俩需要穿些城里人的衣裳:在波士顿,人们的穿着打扮跟库斯县的人可不一样。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起初)不肯接受凯彻姆的建议,更改姓氏,但丹尼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父亲的名字变成了多米尼克·德尔波洛洛(毕竟,他是“人民的”厨师)——哪怕多米尼克在他们刚到北角的第一天晚上就改名,丹尼也不会觉得惊讶。

卡尔梅拉的厨房里有个浴缸,比餐桌还要大,餐桌边已经有了必不可少的三把椅子。煤气炉上,两个煮意面的大锅里装满了水——总是在加热,但不会沸腾。卡尔梅拉几乎不在厨房里做饭;她烧热水为的是洗澡。对于一个住在冷水公寓的女人来说,她十分干净,气味好闻极了;在安杰尔的帮助下,她能付得起煤气费。那时在北角,像安杰尔那么大的少年人找不到全职工作。对于那些身板足够结实的年轻人来说,北方的缅因州和新罕布什尔州有更多的全职工作,但那儿的工作可能不无危险——正如可怜的安杰尔发现的那样。

丹尼和父亲坐在小小的餐桌边,卡尔梅拉在哭。男孩和父亲给这位抽泣的母亲讲她那溺水身亡的儿子的事情;自然,有些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凯彻姆。等到卡尔梅拉暂时哭够了,他们三个已经饥肠辘辘,他们仨又回了“拿坡里附近”,星期天晚上这里只供应比萨和意面快餐。(当时,对多数意大利人来说,星期天的午餐才是正餐。)星期天,餐厅一早便打烊了;晚上的顾客离开后,厨师们会给员工们做一顿晚餐。在其他晚上,多数时候餐馆会营业到很晚,厨师和员工们会赶在晚餐之前,在下午三四点钟填饱肚子。

老店长兼领班料到他们三个会回来,四张小餐桌被拼到了一起,餐具也已经为他们摆放好了。他们吃吃喝喝,仿佛是在守灵之夜,一停下来就放声大哭——除了小丹尼,每个人都哭了——他们还为他们全体钟爱的已故少年干杯,尽管丹尼和父亲都滴酒不沾。他们再三说起“万福玛利亚”,很多次都是异口同声,但他们身边并没有打开的棺材,他们也不是在通宵祷告守夜。多米尼克向这些哀悼的人保证,凯彻姆已经知道安杰尔是意大利裔,河道工会跟法裔加拿大人一起安排“一点儿天主教的仪式”。(丹尼看了父亲一眼,因为他们俩都知道,凯彻姆才不会这么做呢:凯彻姆会让一切跟天主教和法裔加拿大人沾边儿的东西尽可能地离安杰尔远远的。)

当托尼·莫利纳里问多米尼克,他和丹尼准备去哪儿过夜时,夜已经很深了;当然,他们不打算开车返回新罕布什尔州北部。正如多米尼克对凯彻姆说的那样,他不是个爱冒险的人——不再是了——不过他相信身边这伙人,(让他自己和丹尼颇为吃惊的是)他把实话告诉了他们。“我们不能回去了——我们在逃亡,”多米尼克说。这下轮到丹尼哭了,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和卡尔梅拉赶忙安慰男孩。

“别说啦,多米尼克——我们不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跑出来,或者要躲着什么人!”老波尔卡里嚷道,“你跟我们在一起就安全了。”

“我不觉得惊讶,多米尼克。任何人都能看出你打过一架,”比萨厨师保罗用沾满面粉的手,同情地拍打着厨师的肩膀说,“你嘴唇伤得挺难看的——还在流血呢,你知道吗?”

“也许你需要缝几针,”卡尔梅拉对厨师说,她流露出来的关切之情是由衷的。但多米尼克摇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他没有说什么,但他们全都看得出,厨师那腼腆的笑容里流露出感激之情。(丹尼又看了父亲一眼,但父亲对嘴唇受伤的原因不作解释自有道理,对此男孩并不怀疑;父子俩的逃亡跟六罐装帕姆成问题的个性和异常的举动没有关系。)

“你们可以住我家。”托尼·莫利纳里对多米尼克说。

“他们住我家,”卡尔梅拉告诉莫利纳里,“我有备用客房。”她的提议无可争辩,因为她指的是安杰尔的房间;甚至提到这个房间就让卡尔梅拉又哭了起来。当丹尼和父亲陪她走回宪章街的冷水公寓时,她让他们睡她屋里的大床。她到已经不在人世的安杰卢屋里睡单人床。

他们听到她饮泣不已,怎么也睡不着。在她哭了好久之后,小丹尼对父亲低声说:“也许你应该去劝劝她。”

“那样不合适,丹尼尔。她想念的是她的儿子——我觉得你应该去劝劝她。”

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去了安杰尔的房间,卡尔梅拉抱住了男孩,他在窄窄的小床上挨着她躺了下来。“安-杰-卢……”她在他耳边低语着,终于睡着了。丹尼不敢下床,生怕会惊醒她。他躺在她温暖的臂膀里,闻着她那好闻、干净的气息,也睡着了。对于十二岁少年来说,这是漫长、动荡的一天——当然,昨晚发生的戏剧性事件也要计算在内——小丹尼肯定觉得累了。

甚至就连他入睡的方式,对于丹尼成为作家不也有所助益吗?头天晚上他杀死了三百多磅的印第安洗碗工,后者刚好是父亲的情人,而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现在被寡妇德尔波洛洛搂在温暖的怀抱里,在父亲今后的生活——他父亲那悲惨而(暂时)仍将继续的人生经历——中,这个肉感的女人很快就会将印第安简取而代之。有朝一日,这位作家将会发现,各不相同的重要事件几乎同时发生,正是这一点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但丹尼在卡尔梅拉香气芬芳的怀抱中陷入沉睡时,这个疲惫不堪的男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巧?(此时他还太小,还不懂得:在任何经过适当提前构思的小说中,是不存在什么巧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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