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笔名(5)

也许亡母的照片已经足以让小丹尼成为作家了;他从绞河镇的炊事屋里只带出来一部分,他也会惦念那些他在里面夹照片的书——尤其是罗西在书里划出一些段落的那些小说。配上照片,这些段落本身就是男孩怀想母亲的一种更好的方式。努力记住那些没带出来的照片是什么样的,也是怀想她的一种方式。

他带到波士顿来的照片中,只有几张是彩色的,父亲告诉丹尼,不知怎的,黑白照片“更如实地反映出”多米尼克所说的“她那双销魂夺魄的蓝眼睛”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说是“销魂夺魄的”?未来的作家感到好奇。还有,那些黑白照片怎么可能比标准柯达彩卷照片“更如实地反映出”母亲的蓝眼睛的样子?)

罗西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几近黑色,不过她的皮肤白皙得惊人,五官棱角分明,显得娇柔精致,这使得她看起来更显娇小。当小丹尼日后见到卡洛杰罗全家时——其中有母亲的两个妹妹——他看到那两个小姨像照片上的母亲一样身材娇小,容貌秀美,最小的那个小姨(菲洛梅娜)也有一双蓝眼睛。不过丹尼不由自主地盯着菲洛梅娜看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现在的年龄肯定跟罗西去世时差不多大(丹尼估计,她在二十五到二十九岁之间)——他父亲很快便告诉他,菲洛梅娜的蓝眼睛跟他母亲的眼睛不是一种蓝。(男孩只能猜测,也许是不够销魂夺魄吧。)小丹尼还会注意到,父亲很少跟菲洛梅娜说话:多米尼克对她几乎有些失礼,他不会有意正眼看她,也从不评论她的穿戴。

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是否已经开始以作家的身份,注意起这些重要的细节来了?男孩是否已经看出,父亲先后看上印第安简和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其中有种可以称之为“正在形成固定模式”的东西——她们俩都是体型壮硕、黑眼睛的女人,跟罗西·卡洛杰罗截然相反。因为如果罗西是父亲的毕生至爱,多米尼克会不会有意克制自己,不跟任何与她稍有相似的女人来往?

事实上,有朝一日凯彻姆会指责厨师,说他通过选择与罗西大相径庭的女人这一做法对罗西保持忠贞,是有悖常情的。肯定是丹尼写信给凯彻姆,说了卡尔梅拉的事,也许男孩还说她块头挺大,因为厨师一向谨慎,在给老朋友的信中,并未提及新女友的身材或眼睛的颜色。多米尼克不会告诉凯彻姆任何有关安杰尔母亲的事,也不会说自己正在跟她发展一段恋情。多米尼克甚至没有回复凯彻姆指责他的那封信,不过让厨师感到恼火的是,伐木工竟然还好意思指摘自己对女人的品味。这时凯彻姆还跟六罐装帕姆在一起——她跟罗西表姐不也截然相反吗!

多米尼克只需要照一下镜子,就能回想起帕姆的模样,那天夜里,六罐装攻击了他,在他下嘴唇上留下了一道颇为显眼的长疤痕。凯彻姆和六罐装竟然能长相厮守,这让多米尼克·德尔波洛洛,别号巴希亚盖洛普感到惊讶。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会比多米尼克和印第安简相处的时间长几年——甚至也会比厨师跟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安杰尔那位大块头但可爱动人的母亲相处的时间长一点儿。

父子俩在波士顿醒来的第一天早晨,听到的是卡尔梅拉在小厨房里洗澡的诱人声音。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独处空间的尊重,在卡尔梅拉进行她那声音颇为诱人的沐浴期间,多米尼克和小丹尼躺在各自的床上,没有起身;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把第三和第四锅水放在炉子上,这两锅水就快烧开了。“热水有的是!”她朝他们喊道,“接下来谁洗?”

因为厨师一直在想,也许他跟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一起洗,这个大浴缸也容纳得下,虽说他们的身子会贴在一起,所以多米尼克有些不懂体察别人心思地提议,他和丹尼尔一起洗——他的意思是用同一缸水——十二岁少年厌恶这个主意。“不,爸爸!”男孩在安杰尔屋里那张窄床上喊道。

他们听到,卡尔梅拉这个身躯沉重的女人从浴盆里站起身来,身上还在滴水。“我知道丹尼这么大的孩子是怎么想的——他们需要无人打扰的独处空间!”她说。

没错,小丹尼想——他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他很快就会需要更多不受父亲和卡尔梅拉打扰的独处空间。毕竟,丹尼就快变成青少年了。虽说他们在宪章街的这座小厨房里摆着大浴缸、厕所小得出奇(外面只有一道帘子,没有门)——这间所谓的厕所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小小的洗手盆,洗手盆上挂着一面镜子——的冷水公寓里住不了多久,但他们后来迁入的那座公寓也大不了多少,对青少年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来说,独处空间还是不够,尽管这幢公寓有热水供应。那是另一座无电梯公寓楼,所在的街道日后会被称作卫斯理短街,这条巷子紧挨着维多利亚咖啡馆。这座公寓除了有两间卧室,还有一个大小合乎标准的浴室,里面有浴盆和淋浴(还有一扇真正的门),厨房也容纳得下一张六人用的餐桌。

不过,两间卧室仍然挨在一起:在北角,他们可负担不起像绞河镇炊事屋二楼那样宽敞的住处。而丹尼已经太大,不宜再听到父亲和卡尔梅拉悄声做爱的声音了——尤其是男孩以前听到、见到过父亲和印第安简做爱,他的想象力又那么丰富。

厨师和卡尔梅拉所做的生活安排还可以接受,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小丹尼日益感到自己是安杰尔的替身。很快就到了这个青少年与父亲保持距离的时候了——随着年龄增长,另一个问题让丹尼感到更为困扰。

如果说他曾经历过一次性成熟之前的觉醒,唤醒他的先是简,然后是六罐装帕姆,如今令这名少年烦恼的是,他对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凯彻姆把她说成是他父亲 “印第安人的替身”——的欲念日益炽烈,而他无计可施。丹尼被卡尔梅拉所吸引,这件事要比独处的问题来得严重。

“你得离开了。”凯彻姆写信给小丹尼,不过男孩真心喜欢他在北角的生活。事实上,他热爱这儿的生活,尤其是跟他在绞河镇的生活——尤其是在巴黎制造公司学校里的生活——比较而言。

米开朗基罗学校对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在那些菲利普斯河游民——凯彻姆管他们叫“那些西达默尔的笨货”——中间接受的那点教育感到不以为然。米奇的校方让丹尼重读了一级;他比班上的多数同学大出一岁来。读到七年级时,未来的作家首次把凯彻姆说过的到埃克塞特上学的想法,向英语教师利里先生说起时,这位爱尔兰人已经把丹尼·巴希亚盖洛普看作自己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了。等男孩念到八年级英文课的时候,丹尼无疑成了利里先生的宠儿。

利里先生之前教过的学生中,有几个去了波士顿拉丁语学校就读。少数几个去了罗克斯伯里拉丁语学校就读——这位爱尔兰老人觉得,这所英式学校有点自命不凡。利里先生教过的两个男生去了密尔顿,一个去了安杜佛,但利里先生的英语班上还没出过去埃克塞特就读的学生:与前面那些好学校相比,它离波士顿更远,利里先生知道,那是一所极佳的学校。如果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被埃克塞特录取,这件事是否也会成为利里先生的一项荣耀呢?

米奇学校的其他七八年级学生多数让利里先生感到头疼。值得注意的是,丹尼从不参与捉弄他的教师,因为捉弄人的行为——还有其他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捣乱行为——会让男孩想起自己在巴黎学校的遭遇。

利里先生有着饮酒之人特有的红脸膛,长着一只形似土豆的鼻子,据说他的同胞以土豆为主食,他的鼻子真是像极了这种食物。一绺绺蓬乱的白发,像兽毛一般,从他的耳朵上方伸了出来,但利里先生的秃顶与众不同——他的头顶有一个明显的凹痕。他看起来就像是只部分褪毛的猫头鹰。“小时候,”利里先生告诉所有学生,“有一本大辞典砸在我的脑袋上,它无疑使我对词语产生了无尽的热爱。”

七年级和八年级的男生都喊他“奥”,因为利里先生放弃了自己姓氏中的那个“奥(O’)”字。利里先生不在教室里的时候,这些行为不端的男生就在黑板上没完没了地写“奥”。他们喊他“奥!”——不过只是在他背过身的时候喊。

丹尼不理解,为什么这一点会令从前的奥利里先生如此痛苦,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并不觉得,自己的老师去掉名字里的“奥”字,有什么大不了的。(看看安杰尔·波普,还有他放弃的一切吧。这些意大利孩子们是否以为,只有爱尔兰人才会偶尔削弱自己的外来民族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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