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背对背换位舞步(5)

“天啊,罗西,你得原谅我,”安农齐亚塔宣布,“我还没问你,你愿不愿意回波士顿!”农齐尽量不让这话听起来像是她的主意;她努力装出一副不偏不倚、事不关己的声调,仿佛她这么说,完全是替罗西本人着想。但多米尼克卧室里的喁喁细语突然被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给打断了。

罗西刚一感觉到,男孩在她的胸口下面猛地一吸气,她发现自己也在猛地吸气。仿佛他们已经排练过如何回答一般,他们的反应配合得那样完美。“不!”安农齐亚塔听到她儿子和罗西异口同声地喊道。

农齐听到罗西说:“我想留下,跟您和多米尼克在一起。我愿意在学校教书。我永远都不回波士顿!”(这我倒不能怪她,安农齐亚塔意识到,她知道这种滋味。)农齐心想,显然不是福。

“我想让罗西留下!”农齐听到她儿子喊。

哼,你当然想啦!安农齐亚塔心想。不过他们的年龄差距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整个国家参战,所有的年轻男人参军,等到那时,又会如何?(不过她心爱的“狼之吻”不会去——他的脚跛成那样,是不会参军的,农齐知道。)

罗西·卡洛杰罗保住了她的工作,干得也不错。厨师也保住了他的工作,干得也不错——由于他表现出色,这家早餐店也开始供应午餐了。很快,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就变成了比母亲更出色的厨师。不管年轻的厨师午餐做的是什么菜肴,他都把最好的带来家当晚餐;他让母亲和“不是真的”表姐大饱口福。偶尔,母子俩还会一起下厨,不过在几乎所有涉及烹饪的问题上,安农齐亚塔都向多米尼克做出让步。

他用伍斯特郡辣酱和意大利熏干酪做肉馅糕,趁热吃时,配的是堪称百搭的番茄大蒜调味汁,凉了之后,配的是苹果酱。他做过用帕尔玛干酪调制的裹面包屑炸鸡肉饼;母亲告诉他,她在波士顿做过帕尔马干酪焖小牛肉,不过在柏林,他弄不到上好的小牛肉。(他用猪肉代替小牛肉——味道几乎不相上下。)多米尼克还做帕尔马干酪焖茄子——在柏林,很多法裔加拿大人认得茄子。多姆还用柠檬、大蒜和橄榄油做小羊腿;橄榄油是从农齐知道的一家波士顿商店里买来的,多米尼克用它来抹烤鸡,或者给火鸡涂油,他把两种鸡里面塞上玉米面包、香肠和洋苏叶。他用烤箱里烤牛排,或者用烧烤架烤牛排,把牛排跟白豆或烤土豆一起上。不过他对土豆并不怎么在意,他不喜欢米饭。多数时候,他跟主菜一起上的是意大利面,后者他做得非常简单——放点橄榄油和大蒜,有时加豌豆和芦笋。他用橄榄油炒胡萝卜,往里放西西里黑橄榄和更多的大蒜。尽管多米尼克讨厌烘豆,他还是会上这道菜;来吃饭的有伐木工和工厂工人,多数是些没了牙的老人,他们很少吃别的东西。(农齐鄙夷地管他们叫“吃烘豆加豌豆汤的那伙人”。)

偶尔,安农齐亚塔能弄到茴香,她和多姆把茴香放进甜番茄酱,跟沙丁鱼一起煮;沙丁鱼是听装的,是从农齐知道的另一家波士顿商店买来的,母子俩把沙丁鱼捣成糊,加上大蒜和橄榄油,跟顶上撒上面包屑、放在烤箱里烤成棕色的意大利面一起上。多米尼克自己做比萨饼的面团。每个星期五晚上,他都做无肉比萨——以此代替鱼,年轻厨师和母亲都不相信,在这个大北边的地方,鱼还能足够新鲜。虾,冰在空心砖大小的大冰块里,从滨海地区用火车运来,冰还没化;因此多米尼克对虾很放心。他喜欢的番茄大蒜调味汁,在比萨上加得更多。意大利酸奶干酪、罗马诺干酪、帕尔马干酪和意大利熏干酪都是从波士顿购进的——西西里黑橄榄也是。厨师仍在学艺阶段,他切了很多香菜,做什么都往里加——甚至连再平常不过的豌豆汤也是一样。(他母亲告诉他,香菜是“纯叶绿素”:它能消除蒜味儿,让你口气清新。)

多米尼克让饭后甜点保持简单,让农齐苦恼的是,它们没有半点西西里风味:它们有苹果派、蓝莓馅饼或烤玉米饼。在库斯县,苹果和蓝莓随时都能买到,料理面团正是多米尼克的拿手好戏。

他的早餐更简单——鸡蛋和咸肉、烙饼和法国吐司、玉米松饼、蓝莓松饼和烤饼。那时,只有在香蕉变成褐色时,他才做香蕉面包;他母亲告诉他,用好香蕉来做是种浪费。

在安德罗斯科金河谷里,有一家火鸡饲养场,大致位于柏林和米兰之间,厨师会用胡椒和洋葱做火鸡杂烩——里面还会放少许土豆。“腌牛肉不适合做杂烩菜——那肯定是爱尔兰做法!”安农齐亚塔教导他。

那个酒鬼混球翁贝托叔叔,在战争结束前就会酗酒而死,从未吃过一顿他的“不是亲的”侄子做的饭。作为工头,这个老伐木工难以容忍工厂里日渐增多的女工,而女工们对翁贝托更是半分也容不下,结果让这位烦恼重重的工头酗酒的问题愈发严重了。(不管是不是次要角色,翁贝托都会在多米尼克的记忆中反复出现,在记忆中,这位当不得真的叔叔扮演的是主角。多米尼克的父亲是怎么跟翁贝托交上朋友的?翁贝托不喜欢农齐,是因为她不肯跟他睡觉吗?鉴于母亲从波士顿流落到柏林,在柏林也景况不佳,多米尼克常拿下面这个念头来折磨自己:翁贝托曾误以为农齐会很容易勾搭到手。)冬天的一个月里,这时离混球翁贝托的死期还有好几年,安农齐亚塔·萨埃塔得了跟学生们一样的流感;在美国正式参战之前,农齐就与世长辞了。

罗西·卡洛杰罗和小多姆该怎么办?他们一个二十四岁,一个十七岁;在多米尼克的母亲去世后,他们不便再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们也不能忍受分离——因此这对算不上真格的表姐弟进退维谷。就连农齐也没法告诉他们该怎么办,她再也不能告诉他们什么了;这个年轻女人和显然更年轻的男人,只能按照他们认为符合可怜的安农齐亚塔的心意的做法去做,也许这的确合乎她的心意。

小多姆只是谎报了年龄。他和他的(不是真的)表姐罗西·卡洛杰罗在1941年的泥泞时节结了婚——就在那年柏林以北的安德罗斯科金河上开始第一批圆木大漂流之前。他们一个是成功的、但说不上事业有成的年轻厨师,一个是成功的、但说不上事业有成的小学教师。至少他们的工作都不是临时性的,再说他们干吗非得事业有成呢?他们俩都还年轻(其程度有所不同),沉醉在爱情里,他们只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就够了——1942年3月,他们就会拥有这个孩子。

小丹尼出生在柏林——“就在泥泞时节来临之前”,他父亲常这样说(泥泞时节要比日历牢靠得多)——几乎他刚出生,男孩辛劳的双亲就搬离了那个工业城。厨师觉得,造纸厂的臭气是种长期的危害。相信这一想法——战争有朝一日终将结束,一旦结束,柏林就会变得规模更大,它会变得面目全非,只是恶臭依旧——是合情合理的。不过在1942年,对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来说,这座城市已经变得太过庞大,太过臭气熏天了,而且还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回忆。罗西原先在北角的经历也使得她不愿意回波士顿,尽管萨埃塔和卡洛杰罗两家都恳求这对年轻的表姐弟回“家”来。

孩子能够体会得出,家人给予的爱是不是无条件的。多米尼克知道,当年母亲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尽管罗西从未对逼得她嫁给一个小男孩的形势表露出怨恨之情,但她对家人当初把她驱逐到柏林,的确满怀怨恨。

他们对萨埃塔和卡洛杰罗两家的恳求充耳不闻。什么不计前嫌之类的话,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说?显然,这对表姐弟结了婚,有了孩子,对此他们并不介意;但多米尼克和罗西记得,不管是萨埃塔家还是卡洛杰罗家,他们对于自家姑娘未婚先孕有多么介意。

“他们还是去原谅别的什么人吧。”罗西是这样说的。多米尼克知道农齐当年的感受,他表示同意。波士顿就好比他们身后的一座桥,这座桥已经被焚毁了;更确切地说,这对年轻的伴侣确信,将这座桥焚毁的人,并不是他们。

当然,在新英格兰,道德谴责并非新鲜事物,至少在1942年不是;尽管在波士顿和绞河镇之间,多数人会选择波士顿,但不少年轻的已婚伴侣是根据环境条件来做出决定。对巴希亚盖洛普这个刚成立的家庭来说,绞河镇或许是有些偏僻和原始,但那里没有造纸厂。锯木厂和伐木营还从未留住一位厨师,留到一年的泥泞时节结束,而且那里也没有学校——毕竟镇上的住户大多是到处打零工的人。不过,菲利普斯河边的那个规模更小、但看似更长久的村落——就是巴黎(从前叫西达默尔)——或许会有一座学校,那儿离绞河镇这个显然更脏的村落只有几英里远,两地之间有运输木料的公路相连,那时,伐木公司一直不肯出钱,在绞河镇修建一座能够长期使用的炊事屋。伐木公司表示,有可以移动的临时厨房和就餐用的移动工棚就足够了。这使绞河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伐木营地,而不像真正的城镇,但这一点并没有让多米尼克和罗西·巴希亚盖洛普感到气馁,对他们来说,绞河镇吸引着他们,就像是一个机遇——尽管是个饱含艰辛的机遇。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