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时候”经常这样——不光是在北角,也不仅限于意大利裔家庭和笃信天主教的家庭——萨埃塔和卡洛杰罗这两个家族都把自家闹出丑事的姑娘打发到对方家里。这样一来,安农齐亚塔就有理由,以双倍的仇恨记恨她在波士顿的亲戚。“你要好好记着,多姆,”少年的母亲告诉他,“咱们不要因为罗西遭遇了不幸,就为难她——咱们要若无其事地爱她。”
尽管安农齐亚塔的宽恕精神值得称赞——尤其是在1940年,这时在美国,未婚妈妈被普遍视为美国最罪不可赦的人——但她告诉十六岁的儿子,要“若无其事地”爱这位远房表姐,未免既鲁莽又多余。
“为什么她是我的远房表姐?”男孩问。
“也许不该这么叫——也许应该叫隔代表姐之类的。”农齐说。多米尼克一脸迷惑,他母亲说:“不管怎么叫,她都不是你真正的表姐——反正不是嫡亲的表姐。”
这一说法(或错误说法)给这个十六岁的残疾少年带来了未知的危险。他遭受的事故、他的康复过程、他接受的家庭教育,还有他改头换面当上了厨师——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缺少同龄的朋友。而“小”多姆有一份全职的工作:他已经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年轻男人了。现在农齐告诉他,二十三岁的罗西·卡洛杰罗“不是他真正的”表姐。
至于罗西,当她来的时候,她还没有“表现出”她很快就会再添一个负累。
罗西在师范学院拿到了理学士学位;此外,坦白说,让她教柏林的小学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等到年轻姑娘显出身孕时,她得暂时停工一段时间。“要不然,我们就得给你找个丈夫,要么找个真人,要么编造一个。”安农齐亚塔告诉她。罗西的确是个漂亮姑娘,要找个真正的丈夫,肯定能找到——多米尼克觉得她绝对美丽——但要认识合适的年轻男人,得从事一些社交活动,可怜的姑娘正怀孕待产,她没那份心情。
四年来,男孩一直跟母亲学习烹饪。因为他把每一种食谱都写了下来,偶尔还独自对食谱做些修改,就连他也发现,在某些方面,自己已经青出于蓝了。刚巧,在那个改写命运的夜晚,多米尼克正在给两个女人和自己做晚饭。在柏林的那个早餐点,他的名气正在逐渐打响,他下班回家的时间也比罗西和母亲从学校回来的时间早不少;周末是例外,农齐愿意在周末做饭,多米尼克正在变成他们这个小家庭的头号厨师。在搅拌番茄大蒜调味汁时,他说:“唔,我可以娶罗西,或者,可以由我来假装成她的丈夫——直到她找到更适合的人为止。我是说,咱们不说别人哪里知道呢?”
对安农齐亚塔来说,这看似是个甜蜜而单纯的提议;她笑着拥抱了自己的儿子。不过小多姆想不出有谁会比他“更适合”罗西——假装云云都是他编的。他要当真娶罗西为妻;他们的年龄差距,或是那层远亲的关系,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
对罗西来说,十六岁少年的求婚——甜蜜而又不那么“单纯”,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可能还不合法——是不切实际的,但这并不重要。令这个可怜的仍在孕期头三个月内的姑娘感动的是,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浑人还没向她提出求婚呢——甚至受到相当大的压力,他也不肯提出求婚。
鉴于萨埃塔和卡洛杰罗两家男性成员的保护干预,这种“压力”表现为多种多样的威胁:有的说要把他阉了,有的说要淹死他。这个浑人究竟是坐船回了那不勒斯还是巴勒莫,尚且不得而知,但他从未提出过求婚。多米尼克情真意切的求婚,是罗西首次接到别人的求婚提议;还没等多米尼克用番茄大蒜调味汁煮虾,她就在餐桌旁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心烦意乱的姑娘没吃晚饭,抽泣着回房睡了。
夜里,罗西流产了,安农齐亚塔被她发出的声音给惊醒了,农齐不知该作何感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时农齐并不知道,孩子没了究竟是福是祸。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躺在床上,听着远房表姐或隔代表姐的哭声。马桶一直冲个不停,浴盆在放水——准是流血了——母亲那让人安心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满怀同情地低声说:“罗西,也许这样也好。这样你就不用停职了——暂时的也不用了!现在咱们也不用给你安排丈夫了——不管是真人还是编造的,都不用了!听我说,罗西——它还不是宝宝,还没变成宝宝。”
多米尼克躺着心想:我做了什么?甚至在想象中娶了罗西,男孩都会勃起半天。(别忘了,他已经十六岁了——这不足为怪!)当他听到罗西停止哭泣,小多姆屏住了呼吸。“多米尼克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您觉得,我把他吵醒了吗?”男孩听到姑娘问他母亲。
“他啊,睡得像死人一样,”农齐说,“不过你确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当然,可以理解。”
“他肯定听到我的声音了!”姑娘喊道,“我得跟他谈谈!”她说。多米尼克听到她走出浴盆。响起了用毛巾用力擦身的声音,还有她赤脚踩在卫生间地面上的声音。
“到了早晨,我可以跟多姆解释。”他母亲说,但他这位“不是真正的”表姐已经光着脚从客厅一路跑到了客房。
“不!我有话要对他说!”罗西喊道。多米尼克听到一扇橱门打开了,一个衣架掉在她的衣橱里。然后姑娘来到他的房间——她没敲门,就把门推开了,她躺在他身边的床上。他能感觉到她那湿漉漉的头发蹭到了自己脸上。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他告诉她。
“我会好起来的,”罗西开口说道,“今后我会有孩子的。”
“疼吗?”他问她。他从枕头上别过脸去,没有面对着她,因为从他刷完牙,已经过了太久——他生怕自己的呼吸有异味。
“直到我没了孩子,我才知道我想要他,”罗西说。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不过她接着说:“你对我说的话,多米尼克,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会娶你,你知道吗——我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男孩说。
她拥抱他,吻他的耳朵。她在被褥的上面,他在被褥的下面,不过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压在他的背上。“我不会再收到更好的求婚表白了——我知道。”他的“不是真正的”表姐说。
“也许等我再大一点,咱们就可以结婚。”多米尼克提议。
“也许咱们会结婚的!”姑娘喊道,再次拥抱他。
十六岁的少年弄不清,这是她的真心话,还是安慰之辞?
安农齐亚塔在卫生间里放水擦洗浴盆,他们的话语声能传到卫生间里,但有些模糊不清。令农齐吃惊的是,多米尼克在跟姑娘交谈,这孩子很少说话的。他的嗓子还在变声——变得更加低沉。不过从安农齐亚塔听见罗西说:“也许咱们会结婚的!”从那一刻起——多米尼克开始滔滔不绝,姑娘的插话变得更加模糊,不过也更绵长了。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们的窃窃私语就像恋人的情话一样轻柔。
安农齐亚塔没完没了地清洗着浴盆,她已经不再考虑这次流产是福是祸了;这次流产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罗西·卡洛杰罗这个人——她这个人是福是祸?农齐不禁自问:她原先是怎么想的?她接纳了一位美貌、聪慧的(显然还是容易动情的)年轻女人——被情人抛弃,被家人逐出家门——却没意识到,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对于一个即将成年的孤独男孩来说,是何等无法抗拒的诱惑。
安农齐亚塔从卫生间里起身,穿过门厅来到厨房,她注意到,儿子卧室的门半开半掩,喁喁细语还在继续。在厨房里,农齐捏起一撮盐,扔到了肩膀后面。她压下闯进屋打断他们两个的冲动,但——她首先退回了门厅——她提高了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