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背对背换位舞步(3)

“听起来,你记得跟我一样清楚嘛。”多米尼克对他说。

他们就是在那儿找到他母亲的,丹尼知道。她的尸身漂在水中,比圆木浸在水里的位置更深;她准是从遮挡的屏障下面,顺着泄洪道漂了下去。凯彻姆是在那个水潭,或者说井里找到她的,她身旁没有一根圆木。

“我记不清怎么去那儿了,”凯彻姆有些沮丧地说。他闭着双眼,缓缓弯曲着右手的手指,用指尖去够石膏模子的掌心部位,但还差一点才能够得着;厨师父子都明白,伐木工是在试验自己对痛苦的承受能力。

“嗯,我可以告诉你,凯彻姆,”多米尼克和善地说,“你得越过大坝,或者跨过那些圆木走过去——记得吗?”

厨师把折叠床拿进厨房。他冲儿子点点头,后者帮他支好床——支在不会挡着烤炉,不会妨碍纱门朝里打开的地方。“我也想在厨房里睡,”丹尼告诉爸爸。

“我们有话要说,你还是别听啦,上楼去睡吧。”多米尼克对儿子说。

“我想听你们说话。”丹尼说。

“我们快说完了。”厨师在男孩耳边小声说,吻了吻他。

“别太肯定了,曲奇。”凯彻姆说,他仍然闭着双眼。

“我还要烤面包什么的,凯彻姆,也许我还要开始做土豆。”

“我以前见过你一边做饭,一边说话的。”凯彻姆告诉他,他还是没有睁眼。

厨师朝儿子板起脸,指了指楼上。“楼上冷,”丹尼抱怨道,他站在最下面那级楼梯上,煎锅就搁在那儿。

“走吧,拜托把煎锅放回原位,丹尼尔。”

男孩不情愿地上楼去了,每走一级都要停一停;他听到父亲在用色拉碗搅拌东西。小丹尼不用看,也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厨师总是先做香蕉面包。当丹尼把八寸铸铁煎锅挂在父亲卧室里的钩子上时,他已经数出,父亲往不锈钢碗里打了十六个鸡蛋,然后把香蕉糊和胡桃粒加了进去。(有时,他爸爸把热苹果酱浇在面包上。)接下来,厨师开始做烤饼,他往干燥原料里加入鸡蛋和黄油,如果他有水果,他会最后放一些进去。从楼上的走廊里,丹尼可以听到父亲往烤松饼的模子里抹油,然后撒上面粉,之后再把调好的玉米松饼面糊倒进模子里。香蕉面包里有燕麦,还有带麸皮的甜面粉,很快,男孩就能在卧室闻到它们的香味了。

被窝里暖和一些,丹尼在被窝里听到,厨师打开烤箱门,把烤盘和松饼模子推了进去;然后他听到厨师关上了烤箱门。男孩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那是他父亲使出力气,把凯彻姆的身子抬起来的声音——他用双臂抱起大个子,把他拖到了折叠床上。丹尼原先并不知道父亲这样强壮有力,足以把凯彻姆抱起来;十二岁少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望着父亲把凯彻姆安顿在帆布床上,厨师把一只没拉拉链的睡袋当作毯子,盖在伐木工身上。

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正在往煎锅里倒土豆,这时凯彻姆对他说:“当时我绝不能让你看到她,曲奇——那样不合适。”

“我明白。”厨师说。

丹尼在楼梯上闭上眼睛,用心想象着事情的经过——凯彻姆醉醺醺地迈着小步走过那些圆木,来到泄洪道形成的水潭旁。“别过来,曲奇!”凯彻姆朝岸上喊道,“你不准走上那些圆木——也不准上坝!”

多米尼克望着凯彻姆抱着妻子的尸体,贴着拦挡的铁索走来。“离我远点,曲奇!”凯彻姆喊道,从圆木上走了过来。“不能让你再看到她了——她已经面目全非了!”

厨师同样醉醺醺的,他从凯彻姆的卡车后面取来了毛毯。但凯彻姆抱着尸体,不肯上岸;尽管喝醉了,但他一直飞快地踩着小碎步,走在圆木上。“把毛毯放在卡车后面摊开,曲奇——然后走开!”当凯彻姆上岸时,多米尼克站在离河岸和凯彻姆的卡车同样远的三角形顶点处。“站着别动,曲奇——等我把她盖好。”凯彻姆说。

丹尼不知道,父亲常说的那句忠告——“挺住,丹尼尔,别让它要了你的命。”——是不是就是打这儿来的。也许这话是从凯彻姆那儿学来的。凯彻姆把厨师的亡妻轻轻放在卡车尾部,用毛毯盖住了她。多米尼克站在远处没动。

“你当时不想看看她吗?”丹尼问了父亲很多遍。

“我信任凯彻姆,”他父亲回答,“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丹尼尔,你也要信任他。”

丹尼在烘焙的香味之外闻到羊肉杂烩的气味时,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一定是溜回卧室睡着了;因为他没有听到父亲打开炊事屋厨房那扇难开的临街门,从冷柜里取出羊肉馅的声音。男孩躺在床上,眼睛依然闭着,闻着各种香气。他想问凯彻姆,当初他找到自己的母亲时,她是脸朝上浸在水里,还是脸朝下趴在泄洪道上。

丹尼穿好衣服,下楼来到厨房;这时他才发现,父亲已经抽时间上楼来穿好了衣服,也许是在凯彻姆在帆布床上睡着之后穿好的吧。丹尼望着父亲在炉灶边忙碌;厨师一连做了三四件事,他的跛脚几乎看不出来。在这种时候,丹尼能想象得出,父亲在十二岁时——脚踝尚未在事故中受伤时——是什么样的。十二岁的丹尼·巴希亚盖洛普是个孤独的孩子,他没有朋友。他常常希望,他能在自己和父亲都是十二岁的时候认识父亲。

人在十二岁时,会觉得四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安农齐亚塔·萨埃塔知道,她的小多姆的脚踝不会经年难愈;农齐心爱的“狼之吻”四个月后就摆脱了拐杖,到他十三岁时,他读起书来,已经像十五岁的孩子一样好了。家教发挥了效果:首先,安农齐亚塔是小学教师;她明白上学的时间有多少浪费在了纪律、休息和加餐上。白天农齐在学校教书,孩子在家做作业,还仔仔细细地检查;多米尼克有时间进行大量的额外阅读,他把自己学到的烹饪方法也记录了下来。

孩子的厨艺掌握得更慢一些,在事故之后,安农齐亚塔制定了自己的一套童工法。直到小多米尼克摸到了厨艺的门道,年满十六岁时,她才让小多米尼克到柏林的一个早餐点去干活;在那四年里,多姆变成了一个博览群书的少年,一个颇有造诣的厨师,虽说他还没多少刮胡子的经验,可对于跛脚行走,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1940年,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认识了丹尼的母亲。当时她二十三岁,跟安农齐亚塔·萨埃塔在同一所小学任教;实际上,是厨师的母亲把十六岁的儿子介绍给了这位新来的教师。

在这件事上,农齐别无选择。她表姐玛利亚也是萨埃塔家的人,嫁的是一个姓卡洛杰罗的人——这是个常见的西西里姓氏。“我觉得,在某个希腊圣人在那儿去世之后,这个姓就在所有孩子当中流行开了,又或许,是在孤儿中间流行开了。”农齐对多米尼克解释说。她把这个姓读作卡-洛-杰-罗。也有把这个姓当名字来用的,他母亲解释说——“常用在私生子身上。”

十六岁时,多米尼克对于私生子这一话题颇为敏感——安农齐亚塔对此倒也不是毫不在乎。她表姐把自己怀孕的女儿送到了新罕布什尔州的荒凉地区,为女儿是卡洛杰罗家族第一个女大学生感到惋惜。“那所学校是师范大学,她受了不少教育——可还是让人给搞大了肚子!”可怜的姑娘的母亲告诉农齐,农齐把这种不考虑他人感受的说法转述给了多姆。农齐无需多说,男孩明白,这个怀有身孕的二十三岁姑娘会被送到他们家里来,因为姑娘的家人觉得,这姑娘跟安农齐亚塔和她的私生子是一路货色。这姑娘名叫罗西塔,不过——鉴于农齐喜欢叫别人的昵称——还没等这个被流放的姑娘从波士顿来到柏林,她就已经变成罗西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