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很孝顺,爸说什么她都依,骨子里亲情观念顶重。姐一直不愿离开爹娘,赶都赶不走,后来她死活让姐夫到我家里过活了,这是后话。姐山远水远地跑到广东,路费就好几百,过年都没法回家。我没有在外面过年的经验,不知道那种感受,或者也是顶落寞顶伤感的。想打个电话听听家人的声音,又怕一听见他们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哭。何况那时我们一个乡就乡政府有一部电话,时常给工作人员锁了。
姐在广东待了一年多回家了。没挣多少钱,但挣了一回新鲜的经历:姐是坐飞机回来的。和她一起的同村的一个女子在车间昏倒了好几回,老板急于摆脱干系,说你陪她回去,坐飞机,钱我出。姐们也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益(或者要维护也是挺难的),一听能坐飞机,着实兴奋了一回,行李都没拿完就回来了。姐也许是村里第一个坐了飞机的人,那也许是姐一生唯一一次坐飞机了。
姐在家待不住,那么青春年少的,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个劲往外面跑。我上高二时姐在成都一家小火锅店做事,有一个周末她叫我去看了一回。地方很狭小,到的时候要不是姐叫我我连门牌都没能找到,只卖串串什么的,姐晚上就打开钢丝床睡在那里看铺子。我听老板什么事都叫姐做,心里不甚舒服。可是姐说老板还是挺好的,如何如何。大约一个人在社会上经过一番打磨也就平和了,容易满足,要求不高了。
晚上姐把我安置在一个朋友那里,也是本乡本土的一个打工仔。他租的房子很逼仄,地上时不时有些小水滩,上厕所也要跑老远。夜里三个人挤一张床,硬硬的,衣服也不敢脱,怕凉。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走了,据说7点就要上班。我由是知道了那些在外打拼的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在菁菁校园里的花季少年们可以整天喊无聊、郁闷却无所事事,可以花前月下挥洒着自己浅薄的青春,从来不用担心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而那些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中学毕业或者没有毕业的农家子弟,却要为每一个明天的生计发愁。他们在城市某个光线不足的角落里做着不为人知的梦,吃着本不该他们吃的苦,无奈地品尝着那个年纪无法承受的辛酸。当他们回到家里笑着跟父母说外面一切都好的时候,皱纹已经爬上来了。
长在野地里的蒲公英,只有干瘪而矜持的青春。姐去广东打工之前在家里待了半年多,村里搬来一户人家,有个比姐大一些的小伙,过年那小伙天天往我家跑。后来我一次周末回家(我住校),姐拿一只手表给我看,说是那个小伙送她的。后来娘审问我:“你知道你姐跟人谈恋爱怎么不说?”我还不太懂这茬呢。姐跟那个小伙大约是好上了,可是那个小伙的家长说姐如何如何不是,这样有点伤了爹娘的自尊,他们不让姐和那个小伙交往了。后来那个小伙做了劳工出海打鱼去了。一去3年,回来时带了咖啡,用满是茶碱黑的搪瓷盅冲了给别人喝。也算是见了一回世面,不过这洋为中用也太不伦不类了一点。现代化的过程中总有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那个小伙回来的时候姐已经做了母亲。可是之前我不小心翻到姐的一篇日记,有这么几句:“这就是我的恋人吗?就这么说走就走了么?”我马上合上了本子。姐看起来总欢歌笑语的,可是心里有什么别人都不知道。这大约就是姐的第一次酸涩了。
我还有一次偷看了姐的日记。或者也不算偷看,姐没设防的。我不知道姐是不是有记日记的习惯,大约不可能有。也许只是没有人倾诉时才写一下。初中文化给姐最大的好处怕不过如此了,有个发乎其外的所在也好。姐写道:“新的衣服,新房,那么多客人,鞭炮……这就是我的婚礼了。我结婚了,可是心里很累。”我没往下看。姐的婚礼我也没有参加,我在成都念书,一学期只回家一次。寒假回家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准姐夫,我无法把他当很亲的亲人,可是我告诉自己他毕竟要成为我的姐夫。寒假里婚期还没定。有一天我在学校接到爸的电话说婚礼已经完成了,收的礼金和花销一钉一眼的刚好补上。我才意识到姐真的嫁人了。那天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给人抢走了什么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