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的蒲公英01

一颗莲花的种子在风里飘呀飘,落在了贫瘠的野地里,最后长成了一株蒲公英。

姐只长我一岁。据说小时候娘是一左一右牵着我们去打猪草的,要过河沟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抱,先后顺序当然无法考证了。那可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呵!可是画中娘的无奈谁也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据说姐小时候差点死了,浑身发紫,医生都差点被吓住。这也仿佛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姐生来是受苦的。姐身子弱,到现在还经常吃药。

据说爷爷用碳铵口袋提了姐在外面走,有人问他提的什么,他说是姐。那人说你还不快打开看看,不要把人闷死了。于是姐又趁机活了过来。

关于爷爷和姐,还有一个掌故。爷爷叫姐:“罗霞霞,给爷爷端茶茶。”每个叠词的后一个字都给轻音化成平声了,押韵,温柔,充满爱,而且意犹未尽。姐叫罗霞,仿佛有出处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爸取名字的时候当然不知道的,这是我学了《滕王阁序》后给姐找的出身,也是绝美的一幅图,凄然的。

上小学前有时跟着姐去上学,我在教室外面爬栏杆,等姐一起回家。像农村千千万万多子女家庭的长女一样,姐也担当起半个保姆和监护人的角色。姐当时也只有八九岁,幸而我那时还乖,没给姐添什么乱子。

客观地说,姐没我聪明。我四年级的时候姐五年级。有道应用题说是船向东开了多少里又向南开了多少里,问船离出发地多少里。姐没读懂。我画了个图说,是个直角三角形嘛,姐知道“勾三股四弦五”,就做出来了。于是我就出了名,说姐不会的题我会。在那个小山村我“读得书”是名声在外的,于是显得姐顶没用。

小学的时候爸跟我们签订“条约”说,只要我们考得上,考到哪他供到哪,但是绝不允许复读。这“条约”有点不公平,因为好像前半句是针对我的,后半句是针对姐的。姐没有复读过,初中还是考上了,在乡里的初中念。而我则考上了第一中学。等我初二的时候姐已经毕业了,姐没有参加中考,老师帮她交了费她也没去。那年家里经济情况很不好,姐决定毕业了出去打工,把我供出来。野地里的蒲公英,籽还没干就带着自己的小小降落伞飘走了。

姐活泼,爱唱歌,嗓子也好。我很安静,那时候大人们都说我跟姐的性格生反了,得换一换。小学里每个六一儿童节姐都要抹红了两个脸蛋上台去独唱一曲,面对一大坝子的人姐都不怵。姐唱歌顶好听的,《青藏高原》都能吊得老高老高的,顶像一回事。可是姐生在那个群山环抱的地方,也就只能吼一嗓子《青藏高原》了,而且有时候要把“眷恋”唱成“春恋”。我常常在想:如果姐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最好是搞音乐的,那么……那么,她就不是我姐了。每次我也只有轻轻地摇头,酸涩地微笑。姐本是荷塘里的莲花,该有自己亭亭的美丽。可是姐只成了长在野地里的蒲公英,缺少让自己盛开的水分。

姐总欢乐、义气,比男孩子还哥们儿,剑胆琴心的,留得住朋友,走到哪都吃得开,如果在侠义的时代,一定是位女侠。娘过生日,姐放了话出去,就有一大群人来给娘庆生。娘也第一次吃到了生日蛋糕,第一次听到大家为她唱“生日快乐”。姐给爹娘带来过很多欢乐,因为她有她的歌。

姐16岁就到广东打工去了。东莞,在我的意识里是玩具厂一家接一家的地方。因为我在成都念高一时收到姐的来信,地址换了几回,但都是玩具厂。大约16岁的女子能做的,也就是在玩具厂里加班加点,却拿不到多少工资。16岁的女子走上社会,姐吃的苦肯定不少,但姐从不说。姐骨子里有独立、坚强、体贴的因子,写信从来不诉苦,也不说她在厂里的事,她怕家人担心。可是娘还是想姐的,有一回我偶然看到娘给姐写信打的草稿:“亲爱的女儿,你身体还好吗?厂里校乙(效益)还好吗……”娘念过初中,不过显然这信还是小学生的格式,错别字也不少。信终究是没发出去,娘大概并不知道怎么写信封,何况草稿也没打好。可是我知道了娘还是想姐的,娘担心花季雨季的姐在社会的风里浪里漂啊漂的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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