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说:“她办的班可受欢迎呢,B市很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妈班上学跳舞。我妈教的学生当中,有的得过全省舞蹈比赛的大奖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会跳舞吧?”
“当然了,她是省歌下来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来头,很不容易进的那种单位,不然云珠不会满脸仰慕的表情,于是冒充内行说:“省歌啊?那很难进的呢。”
“就是啊,不过我妈进省歌还是因为受了名字的牵连,不然的话,她就去总政文工团了。”
“是吗?怎么会受名字的牵连?”
“‘文革’那会儿嘛,什么都可以受牵连。我妈在学校就很会跳舞,长得又漂亮,被总政文工团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时候发现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个名字,说‘美玲’这样的名字不革命,我们中国是反美的,怎么能叫‘美玲’呢?”
“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时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妈妈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没去成总政文工团。”
“去省歌也不错啊。”
“嗯,但是没有总政文工团名气大,而且总政是军队编制啊,如果我妈去了总政,那她就是军人了。”
“你妈妈她想当兵?”
“不是想当兵,而是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问:“干她这行的还要转业?”
“一般来讲,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龄就得转业。”
“那倒也是。”
“不过我妈不是因为年龄问题转业的,而是得罪了领导,被整下来的。”
“是吗?”
“嗯,她本来是很有前途的,人长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团里很出色。但她被省里一个领导的儿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组织上怎么给她做工作她都不答应,那个领导就给她小鞋穿,逼着他们团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们B市的纺织厂做了个宣传干事。”
他气愤地说:“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个领导吗?”
“上哪儿去告?又没证据。”
“为什么你妈妈不愿意嫁给那个领导的儿子呢?是因为他不是复姓?”
“不光是因为这个,我妈眼光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时中意的是谁?”
“谁?”
“是一个前苏联芭蕾舞演员,我妈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跳芭蕾舞《天鹅湖》里的王子。你看没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
他老实回答:“没有。好看吗?”
“说不上好看,很老的电影了,但在我妈那个年代就算是很好看的电影了,因为那个年代没什么电影看,国产的都是样板戏什么的,只有外国进口的电影还比较好看,但那时进口电影少,只有前苏联的,阿尔巴尼亚的,还有朝鲜的。苏联的电影其实没有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好看,但这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片段,所以那时的人都爱看,很多人都是去看女演员光屁股的,但我妈是去看那个男演员的。”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女演员光屁股,但有点儿问不出口,怕云珠认为他只对光屁股感兴趣,便压下这个话题,改问别的:“但是前苏联的男演员——那不是外国人吗?”
“是啊,是外国人啊,高鼻子凹眼睛,很帅,舞也跳得很好,我妈一看就迷上他了,到处追着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为了看那个芭蕾舞片段。”
“那她眼界真的很高,在中国恐怕找不到吧?”
“肯定找不到。那时不像现在,连我们B市都能看到这么多外国人。那时中国对外联系少,根本看不到几个外国人。”
“那你妈妈怎么办?”
“呵呵,从梦想的高空慢慢往地下降呗。但那个领导儿子看中她的时候,她还在半空中,没全降到地上来,所以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有没有后悔?“
“嘴里没说过后悔,心里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要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不然就没我这个人了。”
他在心里说:我也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
“星巴克”一聚,宇文忠感觉极好,那么亲切,那么融洽,完全没有“第一次”的感觉。大概就因为感觉太好了,分别的时候他忘了留下一个“第二次”的火种,就那么乐呵呵地互道“再见”,然后就跑回来了。
回来之后,还傻乐了半天,把两个人从见面到分别的整个过程都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过到精彩之处,还陶醉微笑,窃笑,甚至笑出了声。这种痴迷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周末同屋的老蔡回家去了,他才惊觉原来地球仍然在转动,时光仍然在流逝,而他和云珠的事好像没了下文。
看来“再见”这个词太误人子弟了!当听见对方说“再见”,就以为真的可以再见,但等你乐呵过了,才发现人家根本没诚意跟你再次相见。那干吗不直接说“永别”?太虚伪了!
云珠自“星巴克”一别后就没再跟他联系,他也没主动跟云珠联系,不是他不想联系,也不是他拿架子,实在是因为他感觉太好了,简直就是热恋的感觉,而热恋中的情人是不需要特意定下每次约会的时间的。这就像同屋的老蔡每个周末回家一样,到了时候回去就是,不用通知谁。如果特意发个通知,那就是有事不回去。
刚从“星巴克”回来的那几天,他就是这种“老蔡心态”,但现在老蔡回去了,而他却没地方可去。
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了,难道云珠只是拿他当路人?那怎么会跟他去“星巴克”,又怎么会对他推心置腹呢?但那是推心置腹吗?那不是推心置腹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