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0)

“就是一个涩味?”

“嗯,就是一个涩味。”

“怎么可能呢?从少年到老年,就是一个味道?”

“涩也可以是不同的涩嘛。”

“少年时代?”

“青涩。”

“青年时代呢?”

“羞涩。”

“中年?”

“艰涩。”

“老年呢?”

“苦涩。”

“哈哈,你的一生全都是涩味!”

“说了是糊锅巴味嘛。”

“不是那个‘涩’,是色迷迷的‘色’吧?”

“不是,是糊锅巴的涩。”

“怎么你的一生会是糊锅巴味呢?”

“可能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把一生给烧糊了吧。”

云珠笑得更欢快了,引得邻座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急忙掩住口,压低嗓子说:“你太有意思了。”

他满心欢喜,但装得不甚明白的样子:“是吗?我怎么有意思了?”

“说不清楚,就是太有意思了。”

“还从来没人说过我有意思呢。”

“我不相信,难道那些人是瞎子?”

“可能他们不是瞎子,是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

“为什么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呢?”

“因为我不想有意思。”

“你是想有意思就有意思,不想有意思就没意思的?”

“当然了,谁不是呢?”

“那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呢?”

“一定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为什么?”

“我只有跟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才会变得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句话里用了好些个“意思”,把云珠搞得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自己的咖啡杯不说话了。他借机大胆地打量她,只见她一侧的长发垂到前面来,但另一侧则拢在耳后,有一种不对称的美。她垂着眼皮,睫毛显得又浓又长,还带卷儿,鼻子不算太高,但很端正,嘴唇大概是因为喝咖啡的缘故,湿润润的,红艳欲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血液流动速度快了起来,吓得不敢看了,也低头望着自己的咖啡杯。

望了一会儿,他感觉两只眼珠不听使唤地往中间靠,知道不能再望了,再望就要望成斗鸡眼了。这是他以前调皮留下的后遗症,那时不知道谁起的头,班上突然流行玩斗鸡眼,方法是竖起食指,放在鼻尖下方不远处,然后两眼使劲盯着食指,就能把两只眼珠都盯得往中间移动,最后就成了斗鸡眼。他那时勤学苦练,终于练成全班第一斗鸡神眼,达到了招之即来、来之能斗鸡的地步,不用竖食指,只要盯着低于眼睛水平线的某个点,就能成功地将两只眼珠移到鼻梁边去。

这会儿好像又快成斗鸡眼了,他急忙抬起眼睛,眨巴了几下,低声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不也没说话吗?”

“我是看你不说话,我才没说了。”

“非说话不可吗?”

“当然不是非说不可。”

“那你怎么老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怕你不高兴。”

“你怎么老怕我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

云珠又活泼起来:“说什么呢?我的生活经历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完,还是说我妈妈吧。”

他有点儿失望,非常想听她自己的生活经历,但怕她真的几句话就说完了,然后就吆喝着“拜拜”,只好表现出极大兴趣:“就说你妈妈,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生活经历都可以写本书了。”

“是吗?她是干吗的?”

“现在?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办了个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

他听到“退休”二字,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位头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女性形象,不禁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虽然才五十多岁,但背已经累弯了。他完全想象不出一个比他母亲还老的女人怎么还能教小孩子跳舞,难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种教法?

他心情复杂地感叹:“你妈妈真不简单,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跳舞。”

云珠朗声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你知道我妈妈多大年纪?”

“这个可以推算的嘛。你多大?”

“我?你猜!”

“十八?”

“别瞎说了,我十八连高中还没毕业。”

他开玩笑说:“十八还没高中毕业?你留级了?”

她很认真地回答说:“不是留级,是重读。”

“是吗?”

“嗯,我小时候被我妈送去练芭蕾舞,耽搁了上学。后来人家都劝我妈,说现在跳舞没出息,就算跳进中央芭蕾舞团去,也是个穷单位,得靠走穴赚钱。而且芭蕾舞演员谁不是一身的伤?还不敢结婚,不敢生小孩儿,一辈子都耽搁了。我妈看我也不像个能跳到中央去的样子,就狠了狠心,放弃了,但是我的学业就受了影响,比别人晚毕业一年,还没考上好大学。”

他急忙从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中逃离:“那我猜你妈妈五十岁?”

“比那还是要大一点儿,我妈很晚才生我。”

他还是不明白,难道五十多接近六十岁的人还跳得动舞?但他不好再问,再问就显得他不相信云珠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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