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忠孝

佛言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清净海中本无一法,而不舍一法,忠孝仁义,感而遂通。

李家自李筱楼过世后,由二少爷李文熙执掌,内里日渐衰微。文熙年轻,更兼秉性孤清,于人情世故上一向不肯随情俯就,日子长了,老爷子在世时辛苦网罗的各路官商关系,便如园子里那片紫竹林般,一年比一年愈见得荒疏了。

这两年,他更是开始转而研学中医,初时原为着自己身子骨弱,其后竟至认真拜师学起医来。时间和精力自然多不在钱铺经营上了。但大富人家的架子总还是要撑着的,弟弟文涛的婚礼,是李家近些年来最重大的事了,断不能有丝毫马虎轻慢,叫人笑话了去。而俞家亦绝非寻常人家,嫁女自须兴师动众一番,银子不会少花一文。

两大家子人,为着这场即将轰动半个天津城的盛大婚庆仪式,上下一心地忙乱筹备着。来来去去的程序一道不可遗漏。终于,定好的娶亲正日子到了。

这一日,打从黎明时分开始,天空就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家人们赶着清扫门前巷道,园子里来往小径只好交给一群半大孩子们了。李叔同在孩子们的嬉闹声中醒来,想起自己一夜无眠,分明听到鸡叫,才艰难入梦。坐在床沿上愣了会儿神,方意识到今天对于自己来说,似乎该是个十分重大的日子。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啊!他牵了牵好看的嘴角,振作起精神,挺直了腰板。戏台上演出的一幕幕才子佳人,历经千难万阻,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得来一场“夫妻对拜”。那旦角凤冠霞帔好不笨重,颤巍巍地俯身一拜,那可是有讲究的。想着想着,他竟趿着鞋下了地,仿着戏里头新娘子拜堂时的身段,有模有样地亮了个相。

哪天,定要寻着个机会,串上一把旦角,让台下叫出个满堂彩来!他笑了,目光过处,一道霞光打在水面上,烟波浩渺。

匆忙洗漱完毕,他冷着张脸,并不搭理人,独自一人一径走去猫儿们的屋子。

虽已时值岁末,外面天寒地冻,但屋里生着炉子,满室温暖如春。十几只猫刚刚吃过早饭,正各自据守着一方小天地,忙着舔爪的舔爪,洗脸的洗脸。一见主人进来,大家全都停下手头的活计,从床上、桌上、椅子上各处纵下,争先恐后,喵喵叫着跑过来迎接主人。

叫做“李广”的一只大黑猫身手最为敏捷,总是能抢先一步,跳进主人的怀里。而性格腼腆害羞的断尾猫“老残”,则被挤在了众猫的包围圈外。

今天,来送礼、祝贺的达官贵们,必络绎不绝。可是,他并不觉有什么稀罕,更不相信他们会真的在意他此刻的心情。

倒不如你们呐。他轻声对围绕在他腿边的猫儿们说。蹲在他腿上的“李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心领神会,应答般“喵——”地叫了一声。

从猫屋里出来,他又信步踱到园子里,望了会儿扫雪堆雪人的孩子们。一张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嘴里呵着白气,清冽的笑声被绵软的积雪吸去了回响,有些失真。

不过是十年前啊!他亦曾与他们一样,为这一年中的头一场痛快雪,乐到疯癫。可如今,他却像身旁这棵马尾松一般,老气横秋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矗着,瞧着别人的欢愉。他发觉自己早早地就老了。这整整一家子人呐,都在为了他而忙碌,而他,却反倒成了这一切的布景,置身事外。

天色尚早,母亲他们在前头定是忙得如一只只八脚蟹。他左右无事,便回到书房里,认真临起帖来。《张猛龙碑》一遍,又临《郑文公碑》,直书到心静如月下秋水,波澜不兴。每每专心临帖,或关起门来不受打扰地刻一方印,他都会像现在这样倾注全副心神,好比老僧入定,旁的念头不掺杂一丝一毫。

终于,她从精致的八抬大花轿里欠身出来,娇娇小小的,头上盖着喜帕,显得有些头重脚轻。

他被这满眼的红红火火、锣鼓喧阗,强烈的视觉与听觉双重冲击所感染,又见母亲王氏穿着新衣,满面红光,正笑得合不拢嘴,他的心头分明涌起一股子叫做喜悦的情绪。就这样,自自然然地入戏了。

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戏。所不同的是,不到谢幕散场,没人知晓自己的全部戏份。甚至不知道出演的,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与她一道跪下叩拜,复起身,再叩拜,再起身。于这起起伏伏间,他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大冬天里竟想吃一碗冰粉。

开宴前,他和她被送进内间整装,稍示歇息。下人们出出进进,忙里忙外。他一双眼睛就只管好奇地盯着眼前这蒙面女子。她从大袖中探出两段白生生的素手来,从旁人手里接过茶碗,一手端着,一手掐着兰花指去揭那盖碗。袖子里忽然飘飘荡荡,就掉出条帕子来。地上,两只叫做鸳鸯的水鸟在那里游水。

他赶忙起身过去,弯腰为她拾起跌在地上的鸳鸯们,却不晓得该怎样递还给她。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掀掉了她头上蒙着的红帕子。她一惊,瞪起两只小鹿般黑亮黑亮的眼睛,亦如被追撵着的小鹿突然撞见猎人一般,呆呆地望住他,茫然不知所措。

母亲果然没有骗他,她确较两年前愈发的水灵了。

一时,他很想唤她一声姐姐,到嘴边却猛然意识到不妥。大丈夫顶天立地,这女子将是他的附属,一生一世,必得无条件地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年纪上虽大他两岁,但他决不能叫她小觑了。要知,男人是天。

他赶紧清了清喉咙,微笑着说了声,顶着多别扭啊,路都瞧不见。轻轻松松,怯生的应该是女人,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俞氏一时懵住了,不知该笑好还是不笑好,该答他好还是不答他好,绷得一张脸愈发的红了。那一分娇艳欲滴,直赛过了旁边八仙桌上,插在瓶里的粉牡丹。

如果说翠喜是妖桃,平明露井东,美丽招摇得恨不得让路人皆知,他的新妻便是那雪中静静绽放在后园的梅花。你来,或不来,赏,与不赏,她只管清清冷冷,安安静静地自开,自败……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6月11日,光绪帝颁诏“明定国是”,宣布变法,起用维新人士,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现代改革——戊戌变法开始了。

可是,好景不长。9月21日,慈禧太后重新训政,囚禁光绪帝,逮捕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逃亡国外,谭嗣同、康广仁、林旭、刘光第、杨锐、杨深秀等“六君子”被杀害。

变法失败的风声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时候,李叔同还是不顾家人的竭力劝阻,独自一人,跑出去打听消息。

傍晚掌灯时分,家里人终见他神情沮丧地回来了。这一天的奔波下来,他已经身心俱疲了。

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文熙,近来又感风寒。晚饭后强撑着,并未回房休息,而是嗑嗑地咳着,溜达到弟弟的书房里,继续等他回来。

好容易听到弟弟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由远及近,文熙心里悬了一天的那块大石方才落地。

瞅着眼前站在地当间儿,灰头土脸,一个劲儿喘着粗气的弟弟,李文熙又是心疼又是气。这整整一个下午,他在等他回来的时候,思前想后,仔细捋了一遍这两年来弟弟的诸般言行,从中挑出所有他知道的有关变法与维新的言论,包括去年应试时所作的《论废八股兴学论》,和今年开春县学应试文《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乾始能以美利利于天下论》。

平日里,这个才华横溢的弟弟一向无所顾忌,甚至当着家里政要宾朋的面,亦曾大谈特谈,老大中华,非变法不能兴邦。

他愈想愈觉得不妥。心里一阵比一阵紧张,咳得也愈发厉害了。

李叔同经过了这一路疾走,原本就憋闷的心胸,更是仿佛要炸开来一般,说不清是哪里,正撕扯着痛。进门一眼看见面前坐着的二哥,不知怎么,喉头一紧,眼圈竟一阵发热。他赶紧咽了口口水,将涌上来的泪水强自憋了回去。这是怎么了?怎么搞得像个在外面挨了打,哭着跑回家来的小孩子?

你还知道回来啊。二哥文熙哑着嗓子,目光冷峻,打量了他半天方吐出一句话来。

听说他们,还在天津。他耷拉着脑袋,眼睛望着自己的足尖,没头没脑地,仿佛在自言自语。

谁?文熙刚一问出口,随即一个激灵,腾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叔同背后,把还敞着的房门赶紧关好。虽然这是自己家,根本不至于如此提防,但他还是出于本能,在掩门前朝外面四下里望了望。

文熙重新坐回到先前的椅子上,叔同也跟着一屁股坐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

就是他们啊。伸手一指哥哥文熙手里的东西,他平静地回答。

文熙摊开手掌,将原本紧紧攥着的东西放到桌上。那是一方印章,莹润如玉的寿山冻石上,刻着“南海康梁是吾师”几个篆字。这是文熙刚才自己在桌上找到的。弟弟几时刻的?都有多少人看到过?他不知道。

是夜,弟兄俩低低切切,商议到很晚。打窗外根本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闻得文熙一阵阵的咳嗽声,有时咳得撕心裂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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