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
一夜几乎无眠。天快亮时,他已下定决心。今天,他一定要告诉二哥,他不想再去辅仁书院读书了。此事不需与母亲商量,她始终不会理解的。
没过几日,二哥既安排他进了二嫂家的姚氏家馆。姚家当时亦是天津卫的盐商富户,姚氏家馆更是延请了颇负盛名的津门名士赵幼梅先生。
赵幼梅先生专一教授李叔同诗词。日后他所显露出的深厚的古体诗词修为,与这一段师从关系密不可分。
对赵幼梅先生,他一向崇仰有加,既连日后常用的名字“李叔同”,亦是由老师赵幼梅所取。《佛经》有云,“伯叔壮志,世界大同”。老师希望他胸怀大志,于此新旧交替之际,眼光放得更高远些。他并未辜负师愿,于日后果真做到了传统文化、民主文化与西洋文化三者均广泛涉猎,融会贯通。那是后话。
李叔同一向偏喜晚唐诗。跟随赵幼梅学填词后,既对陆放翁和苏轼词情有独钟。后来所出的词作,亦多半透着这两位大家的遗风。
当年,他们亦曾讨论过学界热议的“诗界革命”。“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梁启超先生说的多好啊!诗乃言志之物,目今老大之中国极需变革,如果不能将当下心境融入诗词,诗词即使做得再工,亦不过是雕虫末技罢了。
除了新派诗,他还经常与老师谈及新学。通过对新学的逐步了解,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现时现世国家需要的是新型人才。决不再是只会作八股文章、擅长策论的旧式学究,而是精通西方先进科学知识,掌握学习这些新知识的方法及语言的人。就像,梁启超和康有为那样,具有维新思想,能为这个老朽的国家医治创伤,并率领民众走出黑暗与蒙昧。
乱世书生,不可能心系天下。而他正值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每畅言国事,必觉似有百十只小猫在心房里乱冲乱撞。一切皆无方向,漫无头绪。
七月流火。海河里蒸腾起湿气,整座天津城于橙色雾里浸淫,街上的人影个个儿无精打采。黄包车更没一个是卖力奔跑着的。
这一日,李叔同自觉中了些暑气,打算在家自修一天。刚在书房桌案上铺好宣纸,还没来得及研墨,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摇着折扇的李文熙,迈进门来。
李文熙脸上永远挂一副恹恹的神情,不知是他不得不担负这偌大家业的重担,而终日不得欢愉,还是单单只是一见了他这个老也长不大的弟弟,就习惯性地发愁,紧抿着的嘴唇间,仿佛随时都预备着发出一声叹息。
不是说不再去了吗?二哥沉哑着嗓子,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便皱着眉头开口质问他。
是谁告诉他的?他心里琢磨着,并不抬头,只顾着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抚摩着怀里小花那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身子。自打上次叔公来训过话之后,他还是隔三岔五偷偷跑去给翠喜捧场。他们终不能理解,他与她之间,不只是那一点情窦初开的爱意,更多的还是对戏的痴迷。昨晚他与她由戏园子后门出来,一路边走边聊,一段段捋着刚刚翠喜在台上演的《花田八错》。他直截了当为她指点有待改进的地方,她就按他的指点,立马做给他看。想来,定是两人聊得兴起,全未在意路上还有旁的人。不定哪一个嘴快腿勤的,没事跑来二哥这里打他小报告了吧。
文熙根本也没打算能听到他的解释忏悔,因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这个弟弟,打小就出奇的倔强,从不肯认个错,从没有服过谁。这件事上,规谏的话已说过几大车,文涛每每只闲闲地甩一句,你不也常去,便噎得他这个当哥哥的目瞪口呆,愣怔半晌。
他默默听完二哥不知所以然的一番教诲。奇怪,今天二哥讲话怎么总是讲半句?什么“第一重乃修身之仁,二重便是齐家之仁。最终方能达到平天下之仁”,他还没来得及说是是是,对对对,他又在那讲什么“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才是最高境界了。
二哥讲完了要讲的话,临了撂了句,有空咱俩再杀两盘吧,就站起身迈着四方步出去了。没等李叔同回过味来,紧跟着脚跟脚地,母亲王氏又推门进来了。手上端着个大漆托盘,托盘上放着碗瞧着就让人凉快的冰粉。
知子莫若母啊,他在心里头感叹着,怎么自己正想这个,妈就给送了来呢。
母亲催促他吃下这一小碗冰粉。其间似不经意地说,今天约好了去拜访俞家,你原定的一应课业就停修一日吧。
他一愣,怀里的小花趁机弃了他,窜上了王氏的膝头。然后仰起小脸儿,示意王氏挠挠自己的下巴颏。
在小花呼噜呼噜的欢喜声中,母亲开始催他更衣。俞家在南运河边的芥园大街呢,咱们这就出发吧,过会儿正午头的,赶路太热。
他担心母亲再讲些比二哥更加含混不清的说辞道理,赶紧三两口吞下冰粉,便站起身恭请母亲先行回避一下,自己好换衣服。
王氏似乎没想到儿子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一丁点儿推三阻四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有些诧异,抬眼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生得如金钟河边小白杨树般挺拔俊朗的孩子,一时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则从母亲浅浅几道抬头纹里,轻易便读到了她的疑问与不安,心下顿觉老大不忍。终于垂下眼帘,低低地说了句,妈,我听你们的,就是了。语音虽轻,但字字清晰。
其实,俞家那闺女出落得真是挺不错的。母亲见不得儿子如此委曲求全的样子,心揪着疼,忍不住还想再讲点什么,去尽量抚慰他。可那一句“并不比那姓杨的戏子差”,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俞家是津门有名的茶商,家道殷实,不逊李家多少。要说俞家的小姐,他亦是见过的。两年前,他陪母亲去逛娘娘庙的皇会,碰见过俞家母女。他分明记得,俞家小姐比自己年长,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子。
他心里明白,这次的礼节性拜访,目的在于更进一步确定他与俞家小姐的婚事。自始至终,他并不需要讲什么话,只由得俞家长辈们相看相看。而他那未来的媳妇,亦不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可以说,不到洞房花烛夜,他是再见不着她的。
其实,他倒也不十分想见她,甚至提不起那份应有的好奇心来。那张脸,两年前不是看见过了吗?能有多大变化啊。
从俞家回来后,他便不再过问那件事,母亲亦仿佛刻意配合他一般,只顾忙着筹备喜事,一应细节,皆不来说与他听,更未曾找他来商量过什么。除了生母王氏,其他的几位母亲们,亦好似订立了攻守同盟一般,只要他一出现,明明适才还在讨论着的婚事话题,便会戛然而止,全都笑眯眯地望住他不说话。
整个李家,惟有王妈妈一人来和他聊过几句,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愁眉苦脸着,与别人喜上眉梢的样子大相径庭。
没见这整院子的人都为你闹得沸反扬天的?你倒还真坐得住。王妈妈一向拿他当自己孩子看,他亦从未将她视做下人。
你属龙,她大你两岁,属虎,你们这夫妻分明就是“龙虎斗”的命相嘛,准是一辈子都合不来。夫人糊涂啊!到底有没有去命馆合婚呀?
他只讪讪地笑着,不置一辞,埋头下去,继续自己的“功过格”。其实,在他心里,与俞家小姐是要一辈子合不来,还是一辈子夫妻恩爱,皆不十分紧要。他之所以作好准备迎娶她进门,完全是为了让母亲高兴。妈实在太孤单了。他常为此发愁。养一屋子猫,虽然能让她忙碌起来,但猫毕竟不是人,他一忙起来,经常好几天都没工夫跟母亲讲上一句话,甚至,连个面都见不着。母亲性情过于柔细,寡言少语,更连牌都不会打,与大妈二妈她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除了侍弄猫,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只有念佛。
娶她过来,起码,能给妈做个伴儿吧。
至于旁的,他不曾细想。尤其是他的娶亲,与翠喜姑娘有何关联,赶明儿他还去不去捧她的场,散了戏还要不要等她,眼下他都无法确定。他只是很想将这两样事尽可能地分开来打算,互不牵扯。
王妈妈还在唠唠叨叨,似在劝他不要坚持“文明结婚”,听家里安排没错。如此一来,他倒还真来了点兴致。这,就是他这辈子作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一场仪式吧,怎么像是在看别人的人生戏码一般,格格不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