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龄瞪了他一眼,直言:“真可怜,你这个没有自己的男人。”
帕拉斯握住魏龄的肩膀,他的目光好深沉。“答应我,好好善待我,因为我已不知道如何去善待自己。我没有自己、没有生命、没有意义……我在等死。”
魏龄轻轻拨开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说:“你真是错在知道得太多。”
魏龄是善良的,她当然知道自己无亏欠帕拉斯,但她愿意收留帕拉斯,帕拉斯的日子如同无主孤魂,无限空虚。她让帕拉斯看她画画,陪伴她领奖,守候她接受失眠治疗。蓦地,她在某天听见帕拉斯对她说:“我要你代替我活到最好。”
魏龄也就明白,帕拉斯终于放手了。
帕拉斯的眉心,不再有剑。
帕拉斯对魏龄无微不至,她睡不着时他也不睡,与她相依看星听浪;她在白天有幻觉和幻听,他就担当清醒的眼和耳;她说及新的创作构思,他小心和认真地给予意见。失眠让魏龄时而狂躁时而沮丧,帕拉斯任由她发脾气,也任由她崩溃号哭;遇上魏龄心情不好,她会绝情得一手推帕拉斯出门口;魏龄带同帕拉斯出席公开场合,她总不会照顾帕拉斯又或是把帕拉斯正式介绍,帕拉斯不介意,他反而把自己当作看护,好好看顾她的一言一行,当她回应不了别人的话,他代替她回答,当她忽然出现幻觉幻听,他便知道是时候把她送走。
帕拉斯知道了,他对魏龄有爱意。爱是什么?爱是把她的好与坏都一并爱。
魏龄是如此爱着她的人生;帕拉斯是如此爱着魏龄。
帕拉斯的爱不是爱情。这岂非更好吗?他的爱,是对待生命应有的爱。
帕拉斯对魏龄说情话:“我没骗你吧!很久以前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会给你幸福,我会呵护你。”
“你别嚣张!”魏龄怒瞪着他,“你能与我一起,不过是因为我给你这个机会!”
帕拉斯便嬉皮笑脸了。“谢谢你!我的……”
“我的什么?”她骂。
帕拉斯微笑,柔情地说:“我的人生。”
魏龄望牢他,她不说话了。
他们如此相处了数年,然后,帕拉斯的大限降临。那段日子,帕拉斯失去所有欲念,没有情欲没有吃喝的欲望,没有笑的期盼没有哭的冲动。但他不像一般待死的人类般枯萎衰败,甚至,他不吃不喝三日三夜,仍能健步如飞。
忽然有一天,帕拉斯对魏龄说:“娅娅与纳纳要接我走了。”说罢,他望向大窗外的夕阳,表情没变动半分。
魏龄的心情沉重起来。她坐到帕拉斯的旁边,把他的侧脸看了许久,她发现了,帕拉斯绿眼睛内的晶光已黯然。帕拉斯也没回过头来看她,仿佛他已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魏龄在帕拉斯的耳畔说:“帕拉斯,我是你的命啊!”
帕拉斯眨了眨眼,都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魏龄再与他并肩坐了一会儿,继而,她决定与他一起做一件事。她扶起帕拉斯,把他领到大画架前,她以画笔沾了颜料,再把画笔放到帕拉斯的手心中。帕拉斯起初没反应,魏龄考虑了片刻,决定握住帕拉斯的手,引导他在画布上挥笔。
红色的颜料被随意画成了一条横线。
魏龄继续引导帕拉斯画下去,她轻声说:“你原本是个画家。”
帕拉斯抬起了眼。
魏龄深呼吸,再说下去:“我代替你画了十年的画,如今,你会不会想自己画一幅?”
帕拉斯的脸泛起了神采。一道黄光涌上,他得到了生命力。
魏龄放开了他的手,帕拉斯用力握着画笔,自由地在画布上挥笔。左左右右,左左右右……帕拉斯画来画去,纵然不知他要画什么,但他是在起劲地画。
帕拉斯的手动得很快,拼死尽力的表情涌在他的脸上。
画呀画,画呀画……
画布上,是凌乱的一堆红线。
魏龄是画家,她看得明白。于是她想哭。
此刻的帕拉斯犹如非常年幼的孩童,努力地企图以颜料在画布上表达些什么,然而孩童的能力太低了,纵然有心表达,也无能力去让别人明白他的意思。
早在被褫夺了人生的一刻开始,帕拉斯便不能再画,如今,被补偿的生命也走到尽头,曾经属于自己的能力也无法回归。
帕拉斯沮丧地望向魏龄。
魏龄终于忍不住了,泪如雨下。
她买走了这个男人的命,买走了他最珍贵的一部分。他什么都没有了,而她变得什么都有。
魏龄趋上前去,重新握住帕拉斯的手,把画笔沾上颜料,一起用画笔画了一朵简单的小花。魏龄轻轻说:“看吧,花开了。”
帕拉斯的嘴唇颤动,他要哭了。他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他真的好懊悔好懊悔。
“我……我……对……对……对……不……起……自……自……己……”
天啊,真的很怀念能画能发挥,有活着的权力的日子。
被惩罚了,被褫夺了。连画一朵小花都不会了。
魏龄说:“你从前是个大画家。”
帕拉斯弯下嘴呜咽。
从前……从前……从前……
魏龄哭着说:“如果你有下一生,无论苦的部分有多苦,你都要爱要珍惜,好吗?”
帕拉斯但觉软弱无力,他埋进魏龄的怀里哀哭。
哀悼自己犯过的最大一宗罪:没有好好爱着生命,没有好好活下去。
魏龄安抚帕拉斯。“我代你活,我不会辜负你。”
事到如今,这也是唯一的希望。
帕拉斯开始摇摇欲坠。魏龄不安了。
怎么了,帕拉斯的身体那么轻?魏龄只觉得,她抱着的是空气。
蓦地,帕拉斯轻轻推开她,他的脸转向大门的方向。他站了起来,朝大门走去,魏龄跟随他身后。门自动开启,帕拉斯的步履加速了,跑出大门,拐了个弯,走到堤岸旁。魏龄赶到堤岸,已见游艇上站着娅娅与纳纳,然后,从这对孪生姐妹身后走上前的是帕拉斯。
娅娅、纳纳与帕拉斯,一起以整齐的高举手势向魏龄挥手。游艇向前驶,魏龄跟随在堤岸跑,她边跑边落泪,她一直望向帕拉斯,想说告别的话。
雾笼罩游艇,游艇越驶越远。魏龄跑不动,她扶住堤岸喘气。
游艇不见了。
魏龄的告别话是:“谢谢。”
没有前尘的帕拉斯,怎会有今天的她?
她的福气,来自帕拉斯的舍弃。
一条命,总不能两个人一起活。你要是嫌弃这条命?总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争着抢。
人命,好矜贵好矜贵。比你想象的要矜贵。
魏龄抹掉泪痕,然后深呼吸,选择不再久留。
回到画室后,她可以选择画一幅以“别离”为题材的画。
她的苦变成她的灵感。
你的苦呢?你会怎么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