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斯的眉心有剑,但剑是谁插进去的?
这把剑,又会被谁拔掉?
帕拉斯尚有五年优游日子,他继续四处游历,吃得好睡得够,无病无痛,钱财不缺。唯一的缺失是,他太清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他只有五年生命。
其他被人生拍卖会褫夺人生的卖家能完全享受这优游的十年,帕拉斯便没此福分了。有时候,知道太多,便失去无知的乐趣。
其他卖家每天在享福,帕拉斯则知道,他不过每天在等死。
尚有五年尚有五年……像不像绝症病人的心情?
有时候实在太无聊,帕拉斯便把游艇泊岸,走到魏龄的画室附近观察她。是的,帕拉斯仍然不能放开,他仍然不甘心。眉心那把剑依然倒插得很深。
魏龄的手术成功。她不再头痛了,也没有后遗症,失眠仍然是个难题,但她完全接受了,半夜睡不着的话,便走出画室,坐到堤岸旁想东想西,又或者,什么也不想,随随便便消磨光阴。白天精神如果不好,她就索性不工作,根本不需要无时无刻维持注意力,作为艺术家,她有绝对权力每日游魂。失眠好苦,她依然幻觉幻听,心悸又神经质。但那又怎样?魏龄视之为个人特色。她不介意标榜自己是个失眠的画家。
帕拉斯从远处以望远镜视察魏龄,见她毫无愁容气定神闲。怎么了,她比他似乎活得更优游。
当魏龄不再视自身的恶疾为恶疾,那么,魏龄的人生是否再无缺憾?
帕拉斯看过魏龄的新作品,她又转了风格,空白的画面中央有一小点红,又或是有一小点黑。她的命题是《存在》。帕拉斯惊叹极了,深感魏龄的厉害。想不到,手术后的魏龄又再跨越到另一个层次。
然后,帕拉斯看见有男人出入魏龄的画室,男人带了食物和酒,看来是魏龄的男朋友。不过,一个月后便换了人,新的男人更带来了大大的一束花。
杂志上偶然刊登魏龄携同友伴出席社交场合,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男子,魏龄那张失眠的脸依然苍白,但笑容是惬意的。
帕拉斯也就知道了,魏龄不愁没恋爱可谈,当她愿意在交朋友这件事上踏出一步,她与谁在一起都会是乐事。
帕拉斯不得不讥讽自己,当初还企图以爱情和婚姻去勾引魏龄。魏龄怎可能会被他的所谓爱情与婚姻承诺勾引到?她根本活得比谁都好,她才不稀罕他所施予的。
如果,魏龄曾经稀罕过,也不过是因为女性的迷乱。
某个傍晚,帕拉斯又再尾随魏龄,他看见魏龄前往超市购物,又在报摊买了些杂志。她穿着一条白裙,街灯下透视了她修长的身影。帕拉斯一直跟踪她,冷不防魏龄急转身,帕拉斯闪躲不了,两人在相距约五十英尺的距离对望。魏龄先是嫣然一笑,接着以手指头唤他上前。
帕拉斯抓了抓头,听话地走上前。
魏龄望进他的双目,这样说:“你的日子真是太空闲。”
帕拉斯耸耸肩,随便她说什么。
魏龄邀请他到她的画室,又让他替她提重物,他俩肩并肩前行,魏龄告诉帕拉斯,她知道他一直跟踪她。“你的生活好无聊!”她皱住眉取笑他。
走进画室之后,帕拉斯放下魏龄的日用品,魏龄回过头来,慢步上前去,与他鼻尖贴鼻尖。
她笑得有点顽皮。“我知你一直都想。”
帕拉斯没有笑。他被说中了。
他搂住她深吻,他的右手厮磨她的后颈,左手忙于脱掉她的白裙。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她也配合得很好。当他把她按到地上的一刹,忽然,一句话闯进他的心坎,帕拉斯在心里说:“从来从来,最亲近的,不过是这个活了我的命的女人。”
这念头唤来了激动,也唤来了悲哀。当帕拉斯是那个艺术家的时候,他忙于画画,忙于与失眠抗争,有人爱他,但他没有能力没有精力没有心情去爱人。没有料到,小命被褫夺之后,他才遇上建立感情的机会。
帕拉斯的神情如同入定。
魏龄问:“你依然当我的命是你的命?”
在这一刻,帕拉斯沉落在悲伤中。他问:“我忽然想知道,你有没有爱过我?”
魏龄思考帕拉斯的提问。她转了转眼珠,不介意坦诚相告:“我爱的从来不是帕拉斯。我爱的,是帕拉斯的人生。”
帕拉斯听见了答案,他的伤感没有加深,倒是企图思考下去。
魏龄这样问:“那我们还做不做?”
帕拉斯看着魏龄的脸,如此说:“我可以要求爱情吗?”
魏龄有一秒的愕然,然后笑起来。“爱什么?做完才说爱,好不好?”
帕拉斯也笑了,他觉得有道理。
帕拉斯重温从前他爱对她做的事,他以指头在她身上烙下指纹,他看着指头滑过她的肌肤,他看着这副暂时属于他的女体,忽然他明白了,她将会是他在尘世中得到的最后快乐。
帕拉斯进入魏龄的体内,他的感受复杂起来。这个女人活了他的命,于是,他可会有绝对的权力进入她的身体?他一直眷恋着原本属于他的生命,以后,他可会被继续允许从她的身体缅怀自己的前尘?
世界那么辽阔,人那么多,真正与他有联系的是她。她活了他的命,当与她缠绵时,他重温了被褫夺的生命力。
他纵然是活着,但他也明白,自己并不真正的存在。
借由她,他才肯定,自己曾经真正是人。
她让他进入,会不会是某一种怜悯与施舍?
她的神情不见得单纯,她的肉体在享受,但脑袋在思考。她当然喜欢做爱只是纯粹的做爱,然而,与这个男人一起,事情怎可能会简单?毕竟,两个人同一条命,就算只是肉欲的事,都变得诡异起来。
完事后,魏龄构想了她要说的话:“帕拉斯,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什么爱情。你知我知,你恋恋不舍的,是那段被褫夺的前尘。”
朦胧的笑意泛起在帕拉斯的脸上。“原来这不只是随口说的情话:‘与你一起之时,我找到我自己。’”
魏龄听罢便皱眉。“太可怜了!”她这样对他说,“不不不!你该换个角度理解整件事,由我来代你活,你的人生才能真正丰盛起来。我是代替你活下去的最了不起的人选!”
帕拉斯思考数秒,然后表情认真地向魏龄做出请求:“让我在这余下几年贴着你,我要每天看着你活,我才觉得自己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