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4)

 

孙承宗道:“不敢。利神父您虽为西人,但近年来研习儒学,深谙我中华治国之道,已堪称国中大儒。举国之中,徐大人为东儒,你为西儒,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你故意将地图绘错。其揣摸圣意之苦心,可谓用之良苦,承宗深知。”

利玛窦道:“然也。其实在真正的地图中,大明国位于东方一角,不过是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但我们的皇上及臣民,至建朝始就相信,我大明才是天地之中心,故能唯我独尊,独冠宇宙。而其周边的国家、民族,我天朝则多以夷、狄、蛮而名之,未曾深究其中的深义。要让他们相信,整个天下大国林立,海洋、陆地、山谷相连互通,大明江山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殊为不易。而皇上若因此动怒,我们的学说将无法推广,我们的教会活动也会被终止。所以,我做了妥协,我去掉了位于福岛中间的一条子午线,在地图两边设置了两条边线,正好将我大明江山处于中央。据说皇上见之后大喜,认为我泱泱大国,乃天下之首、世界中心,才会命人将此图珍藏。这个秘密我隐匿了二十多年,身为天主的使者,却撒下这弥天大谎,我常夙夜兴叹,忏悔之意,不能断绝。今日弥留之际,将这个秘密说出来,盼你们能够告知皇上,以赎我的罪过。汤若望——”他喊一声徒弟的名字,说道,“将那份正确的地图取来,给两位大人看看。”

汤若望下去片刻,不一会取来了一个锦盒,从里面抽出一个卷轴,打了开来,里面是长约六尺的一幅手绘的地形图,纸面已经有些发黄,可见珍藏的时间不短。

利玛窦说:“这是我当年来到中国时亲手绘制的地图。正确的仅此一张,盼两位能亲手将这图交于皇上,我心也就安慰了。”

孙承宗与徐光启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谁也没有接过这张图。

利玛窦见他们如此,已经知悉他们的想法。于是叹息道:“汤若望,将图收好吧,我想两位大人是想让这事就这么错下去了,你们的想法,我很理解。”此时的利玛窦思绪起伏,禁不住又感慨地说道:“我走遍世界,宣传我天主教义,及至中国,终于落地生根。一路上历经无数劫难,那些来自于江河的危险、盗贼的危险、同族的危险、外邦人的危险还有朝堂中的危险不一而论,但在我看来,真正的危险,却是君王拥有着无上的权力,却不能清醒地看清这个世界。而做臣子的因为畏惧和害怕君王的报复,又不敢帮助他看清这个世界,使君王的眼睛被长时间蒙蔽,最终令魔鬼横行,人民残受荼毒。两位都是世间的大才,可堪大用,仁心仁术治国的道理,是儒家所长,无需我多言了。但若将来有机会见到皇上,一定要让他的眼睛与心灵一样的清醒,要让他知道,天下之大,绝非仅大明江山一家,莫把天下看小,更莫把天下人看小。否则,即使天主,也不能改变他命运的走向。”

徐光启听了面露惭愧之意,点头称是。孙承宗却颇为感动,说道:“天下事,就是个人的事。为天下事鞠躬尽瘁,原本是臣子的责任。神父之托,承宗铭记在心。”顿了一下,又说道,“即使今天我们无法完成神父的嘱托,但我孙承宗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努力实现心中的承诺。”

利玛窦点点头,此时他眼光迷离,眼前的人都已经变得影影绰绰,但心中却有一句话,必须说出不可,于是招手道:“徐大人,你且过来。我还有话要说。”

徐光启走上前来,利玛窦低声说道:“我马上就要去见天主了,这并不是悲伤的事。我这一生,日夜劳顿,马不停蹄,但仍未能尽到一个教徒的使命,心感惭愧。如今,我所有的工作都要做完,此时能做的最大贡献,就是以死亡的方式亲近天主。在临去之前,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对你说:你大明君主,三十多年不上朝,令朝政荒驰,民心向背,已成定局。而你大明江山,地大物丰,水美田肥,真称得上是江山如画。如此大好江山,无法逃脱被屠戮摧残的命运,人民的动荡流离之苦,不知何日方休?当此之时,正是我们天主教徒弘扬教义、推行善德的最好时刻。你虽为朝中高官,但既然入了教,就和普通教徒无异,当天主需要你之时,你一定要舍身而出,不得推辞。”

徐光启与利玛窦虽然一中一西,但两人实有师徒之情,听得师傅这样说,徐光启答应道:“我知道了。一定遵神父之命,弘扬我教,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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