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该是人道主义者
在密探小说的书写历史上,最理解这种骗局的人大概是勒卡雷,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这个诈骗集团的一员,真的参与过英国的情报工作,日后,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同样写这种减法的密探故事,却把一个一个倒下的人还原为就只是死亡,没有什么壮烈牺牲这回事,有的只是被骗害死他人或自己傻乎乎去死而已,一种虚伪、不义、毫无补偿而且最终是全然虚无的死去。像他《镜子战争》一书所直接标示的一样,所谓的拯救世界捍卫世界那一套唱词,不过是镜花水月、是看起来真的一样的幻象;而且,两边阵营的人,互为这样可悲的镜像,没有谁真的是恶魔是英雄,他们做着完全一样的事,都只是为着一个幻象不断害死无辜的他者也害死自己而已。
从没参加过诈骗集团的布洛克,则从相反的方向来,彻底翻转了这个已成格式的书写途径——心软的伊凡·谭纳不是杀人密探,更没打算时时要牺牲,他是去救人的,包括原来要救的人,还有一路上碰到得伸手一救的人。当然,在此过程之中他也会陷入杀身的危机,但我们晓得,救人是有风险的,去问问冲进火场抱出嚎啕大哭小孩的消防人员,或是我们前面讲过那种跳水拯溺的人,这样的风险不是常识吗?
马克思痛恨这样的温情主义人道主义,不是因为他天性好乱好杀,乐于看人陷入悲惨的境遇不伸援手,而是担心因小失大,为拯救一个人而坏了历史任务、妨碍了历史大事。他是相信那种延迟偿付的人,极可能还是这一套梦想最激烈最有力的主张者辩护者,而果不其然他这一套日后害死了最多人,这并不是历史的恶意,偶然或者巧合。
而波赫士则明明白白、甚至带着某种不解的语气讲,每个人都该是个人道主义者——他不晓得人为什么可以不是人道主义者,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吗?这是需要解释需要怀疑的吗?
但一如我们总会以为波赫士远比马克思天真一样,布洛克回归常识、回归正常人道主义世界的密探故事,也普遍被看成是密探小说的成人童话,这如若不是我们集体发生了感觉功能障碍,那必然是我们眼前这个世界发生奇怪而且令人悲伤的事了,我们一定陷入了某种幻觉和噩梦之中,梦魇成为现实,夜晚成为白天,以至于现实反而被视为梦境,常识之言反而被当成是梦话。
是哪一位人类学者讲的?只有小孩和野蛮人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仔细想想,是这样子的吗?
波赫士没告诉我们如何醒来,如何做个本来就该是的人道主义者(可能因为他本来就是少数没沉睡过的人),但布洛克的伊凡·谭纳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提示,他告诉(或说转述)我们,别没事画一些想象的线来限制我们自己,更别在这想象的在线架起铁丝网、设置岗哨、还动不动发誓要以自己和他者的死亡来保证它、确认它,我们分割完陆地,还持续分割海洋和天空(这点可远比谭纳以为的要严重多了),在这样恣意划线的过程中,我们也无可避免的把自己切割得一塌糊涂,倒头来还不如那头理直气壮的吃草山羊。我们以为这是必要的保护,但我们却只保护了自己的猥琐、自私和残酷,并误以为人的生命全由这些坏东西所构成,而忘记了那些恢宏的、美好的情感和想象也是我们正常人性的一部分,最重要或者说最值得保卫的一部分。
穿越边界,良性地漠视法律和秩序,为的是拯救一个一个受苦的人——在甜得滴蜜的童话外壳底下,我总忍不住把它看成一个正经的书写隐喻,一个自由而清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