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姬低头盯着怀中的婴儿,明白另外两个人都在看着她,突然有点讨厌起自己。她是怎么回事?她对这个宝宝唯一的感觉竟是厌恶。他长得很丑,身上有牛奶的馊味,而且穿着一件丑陋的粉色婴儿袍。宝宝睁开蓝眼睛看着她,她往下看,试图表示友善,设法表现得像个母亲。但宝宝开始乱动并发出怪叫声,让她紧张地抬起头来。
“他可能想打嗝,”温蒂说,“把他扶正。”
“好。”玛姬说。用她僵硬、笨拙的双手将宝宝转了个方向,并将他举起来。他的脸突然扭曲,而在这可怕的瞬间,她以为他要尖叫了。接着他张开嘴巴,一股反刍的温热牛奶喷到她的套头衫上。
“天啊!”玛姬惊恐地说,“他吐在我身上!”“喔,”温蒂一派平静,“真抱歉。来,给我抱吧。”“不用在意,”派蒂自在地递给玛姬一块布,“你会习惯这种事的,玛姬!对吧,温蒂?”“喔,是啊,”温蒂说,“你等着吧!”正低头擦拭衣服的玛姬抬起头来,看见派蒂跟温蒂都得意地看着她,仿佛赢得胜利。这下你知道了吧,她们的眼神似乎这么说。她觉得心里发毛。“我要便便。”杰克向大家宣告,左扭右摆地走向温蒂。“乖孩子,”温蒂放下她的杯子,“我来帮你。”“天啊,不要!”玛姬站起来大叫,“我是说……我再去泡一些咖啡。”
玛姬在厨房里打开水壶,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发抖着,她的衣服仍因牛奶而潮湿。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当妈妈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如果是,那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她闭上眼睛,痛苦地回想着她在《伦敦客》的办公室。那里井然有序、文明有礼,里面都是成年人,满是机智妙语与世故幽默,而且,看不到任何婴儿。她迟疑着,瞥了门口一眼,然后拿起电话迅速地拨了一个号码。“嗨?”坎迪斯的声音传来,玛姬松了一口气。听到这些友善、熟悉的声音让她感到安心。“嗨,坎迪斯,我是玛姬。”“玛姬!”坎迪斯惊喜地叫起来,“一切都顺利吗?你还好吗?”“喔,我很好,”玛姬说,“你知道的,我现在可是很有闲……”“我猜你还赖在床上吧,你这个幸运的家伙。”“事实上,”玛姬开心地说,“这里正举行咖啡晨会呢。我客厅里面有个活生生的超完美妈妈。”坎迪斯笑了起来,玛姬沐浴在一股温暖的喜悦中。感谢上帝赐福给我们朋友,她心想。刚刚经历的一切忽然变得很好笑,成了一则趣闻轶事,“你不会相信刚刚发生什么事,”她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丑得像猪的婴儿,后来他开始动来动去。不到一分钟──”
“不好意思,玛姬,”坎迪斯打断了她,“我很抱歉,但我现在没办法聊。贾斯廷要召开某个愚蠢的会议,而我们全都得去。”“喔,”玛姬很失望,“好吧……没关系。”“我们可以待会再聊,我保证。”“好!”玛姬开朗地回应,“没事的,我只是趁空档打来。开会愉快。”
“我看很难。喔,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坎迪斯压低了声音,“你记不记得我们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女孩?赫塞尔,那个鸡尾酒女侍?”
“记得啊,”玛姬说,心思回到前一天晚上,“我当然记得。”她们全部坐在曼哈顿酒吧里真的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感觉起来仿佛已经是上辈子了。
“哦,我知道你警告过我不要这么做,可是,我把她引介给拉尔夫了,”坎迪斯说,“她让他印象深刻,当场就给了她编辑助理的工作,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真的?”玛姬很震惊,“这么杰出!”“确实如此,”坎迪斯说完,清了清喉咙,“嗯,结果她……她其实很会写稿,拉尔夫对她的作品大为赞赏,因此决定给她一个机会。”“确实是拉尔夫的作风,”玛姬说,“嗯,这样很好。”“这不是很棒吗?”坎迪斯把声音压得更低,“玛姬,我无法说明这件事对我有多大的意义,就像是我终于可以为我爸做过的事情做点补偿,我终于……做了件有正面意义的事。”“我真的为你高兴,”玛姬更加温柔地说,“我希望一切都会有好结果。”“喔,一定会的,”坎迪斯说,“赫塞尔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
事实上,我们今天要共进午餐,一起庆祝。”“很好,”玛姬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好好享受吧。”“我们会为你举杯祝福。啊,玛姬,我得走了,晚点再跟你聊。”坎迪斯挂上电话。
玛姬盯着话筒好一会儿,慢慢将它放回去,试着不要觉得自己被抛下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没有她的办公室就已经开始如常运作。但这是当然的啊,不然她希望怎样?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见派蒂站在门口,带着古怪的表情看着她。
“喔,”玛姬歉疚地说,“我只是跟一个老同事谈件……公事。
温蒂怎么样?”“她在楼上帮宝宝换尿布,”派蒂说,“我来帮你泡咖啡。”派蒂走向水槽,打开热水,接着转身愉快地微笑着。“你知道吗,你不可以继续留恋过去的生活,玛姬。”“什么?”玛姬不可置信地说,“我没有。”“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在这里生根,你会认识其他的年轻家庭,虽然确实得花些力气适应,”派蒂挤了些洗洁精到碗里,“这里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方式。”“没有差那么多吧,”玛姬轻声说,“大家还是会享受生活吧,不是吗?”派蒂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微笑。“过一阵子你会发现自己跟你伦敦的朋友愈来愈不一样。”然后变得跟温蒂比较像?玛姬心想,我可不这么认为。“有可能,”她说,也回给派蒂一个微笑,“可是我会尽力跟老朋友们保持联络。我们有三个人固定碰面喝鸡尾酒,我一定会继续跟她们见面。”“鸡尾酒,”派蒂微微一笑,“好时髦。”玛姬瞪回去,忽然感到愤怒。她跟谁交朋友关派蒂什么事?她要过哪种生活又关派蒂什么事?“是的,鸡尾酒,”她回答,对派蒂露出甜美的笑容,“我个人最偏爱海滩性爱的口味。记得提醒我改天把做法拿给你。”
门铃声吓了坎迪斯一大跳,虽然她其实已经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二十分钟,等候着赫塞尔的到来。她再次环顾四周,确保起居室看来干净整齐,然后紧张地走到门前。门一开,坎迪斯惊讶地倒吸一口气,接着笑了开来。眼前是一大束花,黄玫瑰、康乃馨以及鸢尾花,被深绿色叶子簇拥着,外头裹着印有金色图案的玻璃纸,最上面还放了一个大蝴蝶结。
“送给你的,”花束后方传来赫塞尔的声音,“不好意思,上面放了那个可怕的蝴蝶结。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们就摆上去了。”
“你真是太好了!”坎迪斯说,将那束窸窣作响的花束从赫塞尔手上接过来,并且给她一个拥抱,“你真的不需要这样。”
“这是我该做的!”赫塞尔说,“而且还应该做得更多,”她眼神热切地直视坎迪斯的双眸,“坎迪斯,看看你为我做的一切。工作、住处……”
“嗯,你知道的,”坎迪斯尴尬地说,“我有两个房间啊。而且你原本的居住环境并不好……”
这件事纯粹出于偶然。她们一起吃午餐时,赫塞尔无意间谈起她住的那间公寓,她正叙述着那间公寓的景况有多糟糕,坎迪斯脑筋一转,突然冒出邀赫塞尔搬来同住的念头──令她欣喜的是,赫塞尔当下就答应了。每件事似乎都搭配得刚刚好。
“我原来住的地方像间茅屋,”赫塞尔说,“六个人共用一个房间,脏乱得要命。而这里……”她放下行李箱缓步走进公寓,不可置信地看着四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是的,”坎迪斯说,“我刚搬进来时有个室友,后来她搬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机会──”
“这里像皇宫一样!”赫塞尔打断她,眼睛不断地打量着整间屋子,“坎迪斯,这地方好漂亮。”
“谢谢,”坎迪斯开心地脸红起来,“我……嗯,我很喜欢这间房子。”
她对自己在装潢这间屋子上所下的工夫颇为自豪。前一年夏天,她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将前一名房客遗留的棕色涡状壁纸撕下,重新刷上粉黄色油漆。这个工作花了超出她原先预期的时间,粉刷完成时,她的双臂酸疼,但成品效果极佳。
“看,我送你的花跟墙壁的颜色很搭,”赫塞尔的眼睛闪烁光彩,“我们的想法一定很相近,你跟我。这是个好兆头,你不这么认为吗?”
“绝对是!”坎迪斯说,“嗯,我们来把行李搬进去,然后你可以……”她停顿了一下,“你可以看看你的房间。”
她拿起赫塞尔的一只行李走进屋内,有些紧张地打开了卧房的门。
“哇,”她身后的赫塞尔深吸一口气。房间很大,装饰简约,有淡紫色的墙壁,乳白色的厚窗帘。角落放着一个大型的橡木衣橱,双人床旁的茶几上放了一堆封面发亮的杂志。
“太棒了!”赫塞尔说, “简直难以置信,”她环顾一圈,“你的房间呢?是这扇门吗?”
“它……还不错啦,”坎迪斯说,“老实说……”
但赫塞尔的动作很快,已经一把将门打开,发现门后是个小了许多的房间,里面的家具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廉价的松木衣橱。
“这是你的房间?”她面露疑惑。然后又缓缓回头看着那间刷了淡紫色的房间。“那个才是你的房间,对不对?”她惊讶地说,“你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我!”
赫塞尔十分震惊,几乎无法相信。坎迪斯发现自己困窘地涨红了脸,她原本对自己的小小安排感到骄傲。前一晚,她快乐地一边哼歌一边将她所有的衣服移出自己的卧室,好腾出空间给赫塞尔。可是现在,看见赫塞尔的表情,她发现这么做是个错误,赫塞尔一定会坚持换回来,这整件事恐怕会让她们很尴尬。
“我只是想,你会希望有自己的空间,”她说,感觉自己愚蠢极了,“我知道搬进别人的家是什么感觉,也许有时候你会想要独处,所以我才把比较大的房间留给你。”
“我明白了,”赫塞尔说,再看了那间熏衣草房间一眼,“嗯──如果你确定要这么做的话,”她开心地看着坎迪斯,然后把一只行李箱踢进房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会爱上这里的。”
“噢,”坎迪斯说,感觉松了口气,又暗暗有些气馁,“好啦。嗯……那就这样,我先离开让你整理行李吧。”
“别傻了!”赫塞尔说,“我晚一点再整理行李,我们先来喝一杯,”她把手伸进包里,“我买了些香槟。”
“花和香槟!”坎迪斯笑了,“赫塞尔,你真是太客气了。”
“我在特殊的场合都会喝香槟,”赫塞尔眼睛发亮地看着坎迪斯,“而这个场合的确非常特别,你不认为吗?”
坎迪斯在厨房里开香槟,听见起居室的木质地板随着赫塞尔移动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在两只高脚杯中倒入香槟,杯子是她有次去参加波林杰香槟公司赞助的招待会时拿到的免费礼物,然后把两只杯子连同香槟一起拿进起居室。赫塞尔站在壁炉旁边,一头金发在灯光下发亮,正盯着一张裱框照片。赫塞尔回头望向她,坎迪斯开始心跳加速,她怎么没将照片放到别处去?怎么会这么蠢?
“来,”坎迪斯递给赫塞尔一杯香槟,试图将她带离壁炉。“敬我们。”
“敬我们。”赫塞尔同声应和,喝了一口香槟。接着,她又转回壁炉,拿起那张照片端详。坎迪斯又灌了一大口香槟,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她对自己说,镇定一点,赫塞尔就不会有任何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