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挂上电话,好奇地看着那则留言。
“好啦!我亲爱的女孩。”拉尔夫轻快的声音打断了她,坎迪斯吓了一大跳,“我能为你做什么?已经要来抱怨你的新编辑了吗?还是有别的事?”
坎迪斯笑了起来。“别的事。”她看着他绕到桌子另一头,禁不住再次想着他年轻时一定是个非常迷人的男人。至少六英尺三英寸的高大身材,一头蓬乱银发和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她猜他的岁数该有五十好几了,却依旧浑身散发令人生畏的无尽活力。
“刚刚有人留言给你。”她勉力挤出这句话,递过那张纸。“啊,”拉尔夫面无表情地将讯息扫过一遍,“谢谢你。”他折起那张纸放进裤袋里。
坎迪斯张口想问他是否无恙──很快又闭上嘴。还轮不到她来刺探她老板的健康状况。她只是代接了一通私人电话,其他并不关她的事。更何况,她突然想到,说不定是某种难以启齿、她也不会想知道太多的小病痛而已。
“我来找你,”她改变话题,“是想讨论《伦敦客》在征的编辑助理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拉尔夫往后靠着椅背。“是这样的,”坎迪斯鼓起全副勇气,“我知道有个人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真的吗?”拉尔夫说,“很好啊,请他来应征吧。”“是‘她’,”坎迪斯说,“虽然她的履历表不是那么漂亮,但是我知道她有天分,她会写作,而且她很聪明,态度积极……”“我很高兴听到你的推荐,”拉尔夫和善地说,“但是你知道,你该找的人是贾斯廷。”“我知道,”坎迪斯说,“我知道是他负责遴选,但是──”她停了下来,拉尔夫眯起眼睛。
“看着我,”他说,身体前倾,“坦白告诉我,你们对目前这样的职务安排有问题吗?我很清楚你们之间的情况,如果会造成困扰的话……”
“不是这样的!”坎迪斯立刻接话,“只是……贾斯廷很忙。这是他上任第一天,我不想打扰他,他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事实上……”她感觉自己的手紧紧地贴在大腿上,“事实上,他昨天还在抱怨得筛选这么多份申请书。毕竟,他也只是个代理总编辑……所以我在想,或许──”
“或许?”
“或许你愿意亲自面试这个女孩?”坎迪斯恳求地看着拉尔夫,“她人在楼下接待处。”
“她在哪里?”
“接待处,”坎迪斯颤抖地回答,“只是想先来等着──哦,万一你答应见她的话。”
拉尔夫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坎迪斯有一度以为他要开口轰她出去。但忽然间,拉尔夫脸上露出了笑容。“带她上来吧,既然你都一路拖着她过来了,我们就给这可怜的女孩一次机会。”
“谢谢你,”坎迪斯说,“说真的,我很确定她会是──”拉尔夫抬起手制止她。
“带她上来,”他说,“我们再看看。”
玛姬·菲利普独自坐在名牌装潢的豪华厨房里,边喝咖啡边盯着餐桌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她今天一如以往地早早醒来,看着吉尔斯着装完毕,准备通勤到市区上班。
“好啦,记得放轻松,”他迅速打好领带,“我会尽量在七点前│到家。”
“没问题,”玛姬朝他露出笑脸,“记得帮我向脏空气转达我的爱。”
“好啊,挖苦我,”他幽默地回嘴,“这位悠哉的女士。”
玛姬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一股自由自在的美妙感觉传遍全身。不用上班,她想着。不用上班!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一开始,她试着睡回笼觉,闭上眼睛,把自己好好儿地窝回棉被里。怪的是,躺下来并不舒服,她太笨重,怎么样都找不到舒适的姿势,在和枕头堆一阵缠斗之后,她决定放弃。
于是她下楼来,帮自己做了早餐,一边看报纸,一边欣赏窗外的花园。做完这些事时,大约是八点半。接着她又上楼,在浴缸里放好水,躺进去泡了似乎有一个小时那么久。当她起身时,她发现她只泡了二十分钟。
现在是九点半。这一天根本还没开始呢,她却觉得已经在厨房的餐桌旁坐了一辈子。为什么时间在伦敦是如此珍贵且迅速消逝的事物,在这里却显得异常缓慢?就像是沙漏里滴落的蜂蜜。
玛姬合上眼,又喝了一口咖啡,试着回想以往这个时间她在做些什么。做很多事吧。拉着电车吊环看报纸,大步迈进办公室,在街角咖啡店买卡布奇诺,回一堆电子邮件,开晨间会议;在许多人环绕中,谈笑风生。
还有巨大的压力。在这些回忆变得过于正面之前,她坚决地提醒自己。摩肩接踵的拥挤人群,熏人的计程车废气,噪音震耳欲聋,截稿日的压力。而在这里,唯一的声音是窗外歌唱的鸟儿,空气就跟春天的泉水一样清新。她没有压力、不用开会,也没有截稿时限。
当然,除了即将到来的那个重大时限──而这完全在她掌控之外。一想到平常她都习惯当老大、习于主导一切,对这件事却毫无用武之处,不禁令她失笑。她懒洋洋地伸手翻开孕妇手册。“在这个阶段,阵痛会变得更强烈,”她读着上面的文字,“不要惊慌。你的伴侣将提供你支持与鼓励。”她匆忙合上书,然后再喝一口咖啡。喔,不要看就不会怕。
但内心深处,玛姬知道自己应该听从助产士的建议去上妈妈教室。每个好心又友善的助产士都拿给她一堆传单和数据,劝她照着做。可是难道她们不知道她有多忙吗?她们不了解为了看诊请假这件事就已经够麻烦的了──而且她跟吉尔斯在忙了一天下班后,还得辛苦跋涉到某个陌生人的家,坐在豆袋椅上讨论那些……相当私密的事?她已经买了本书,大略看了录影带──除了快转过那些太吓人的片段──这样应该够了。
她坚定地将孕妇手册推到面包篮后,让它离开她的视线,然后又灌下一杯咖啡。门铃响起,玛姬略微惊讶地皱眉,费力地让自己从椅子上起身,走过走廊到了前门。门口站着她的婆婆,身上穿一件羽绒外套、条纹衬衫和及膝的蓝色灯绒裙。
“嗨,玛姬!”她说,“我没有太早来吧?”
“没有,”玛姬勉强笑着,“一点也不,吉尔斯说过你可能会过来。”她靠向前去,笨拙地吻了吻派蒂,脚下被阶梯绊了一下。
虽然她跟吉尔斯已经结婚四年,她还是不认为自己跟派蒂很熟。她们从未坐下来好好聊聊,主要是因为派蒂好像从来不坐下来。她是一个瘦削而精力充沛的女人,总是忙进忙出。总是在煮饭、弄园艺、送某人去车站或是筹办募款活动。她经营布朗尼乡村餐厅已经有二十年,也是教堂合唱团的成员,还有,玛姬所有伴娘的礼服都出自她的手。面前的她微笑着,递给玛姬一个蛋糕盘。
│“英式松饼,”她说,“有葡萄口味跟起司口味。”“喔,派蒂!”玛姬一阵感动,“你不需要这么做。”“这没什么,”派蒂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把食谱给你。
真的很简单。吉尔斯以前也很爱吃。”“好,”玛姬略略停顿后回答。回想起那次她想为吉尔斯做生日蛋糕的惨痛经验。“那太好了!”“我还带了一个人来见你,”派蒂接着说,“我想你会想认识村里其他年轻妈妈。”“喔,”玛姬惊讶地说,“你好贴心!”派蒂招手叫一个穿牛仔裤和粉红色运动衫的女孩过来,她抱着一个宝宝,手上还拉着一个小孩。“来吧!”派蒂骄傲地介绍,“玛姬,这位是温蒂。”
坎迪斯轻快地走下楼到接待室,为自己刚刚的成功兴奋莫名。几乎算得上是强而有力的推销啊。这件事正显示着,多一些积极和努力可以成就很多事。她到了大厅,快速走向坐在那儿等候,穿着一身利落黑色套装的赫塞尔。
“他答应了!”她说,无法抑制那股成就感,“他要见你!”“真的?”赫塞尔的眼睛发亮,“现在?”“马上!我说过,他乐于给人们机会,”坎迪斯兴奋地笑着。
“你只要牢记我跟你说过的一切就好。展现强烈的企图心、丰沛的动力。如果你有问题回答不出来,就试着讲笑话带过。”“好,”赫塞尔紧张地拉了拉裙子,“我看起来还好吗?”“你看起来很出色,”坎迪斯说,“还有一件事,拉尔夫一定会问你有没有带你写过的东西。”
“什么?”赫塞尔紧张地说,“可是我──”“把这个拿给他。”坎迪斯忍住脸上的笑容,将一张纸交给赫塞尔。“什么?”赫塞尔疑惑地看着那张纸,“这是什么?”“这是我几个月前写的一篇短文,”坎迪斯说,“谈论伦敦夏天的交通有多糟。这篇没有在杂志上登过,而且唯一看过的人是玛姬,”有几个访客走进大厅,她压低声音,“现在它是你的了。看,我在上面放了你的名字。”
“《燃烧的伦敦》,”赫塞尔缓缓念道,“作者:赫塞尔·特里劳尼,”她抬起头,眼神充满喜悦,“我不敢相信!这太棒了!”“你最好在进去之前赶快把这篇读一次,”坎迪斯说,“他有可能会问你文章内容。”“坎迪斯……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赫塞尔说,“我不知道要如何回报。”“别这样说,”坎迪斯立刻接口,“我很乐意这么做。”“可是你对我太好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赫塞尔的灰色眼珠忽然攫住坎迪斯的眼睛。坎迪斯暗地里感觉自己的胃因罪恶感而翻搅。她回看赫塞尔,脸颊发烧,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考虑把一切和盘托出,说出她的家庭背景,说她一直觉得亏欠,还有她如何地想要补偿。
然而,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这将会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她如果真说了什么,只会让赫塞尔和自己陷入尴尬境地。这么做也许会让她自己好过一点,让她得以宣泄心事,但是,只顾卸除自己的心理负担是自私的行为,她必须让赫塞尔以为她的动机纯粹出于友好,不为其他。
“这没什么,”她短促地回答,“你最好赶快上楼。拉尔夫在│等了。”
派蒂坚持要去煮咖啡,留下玛姬跟温蒂独处。玛姬蓦地感觉紧张,她带温蒂到客厅,请她在沙发上坐下。这是玛姬第一次遇见跟她一样的年轻妈妈,也是她第一个认识的邻居。或许这个女孩会跟她成为好朋友,她想着。或许她们的小孩也会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请坐,”她说,“你……在村里住很久了吗?”“有几年了。”温蒂回答,将大包包丢在地上,坐上柔软的沙发。“那么,你喜欢住在这里吗?”“还好吧,我想。杰克,把东西放下!”玛姬抬头,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温蒂的小孩伸手想去摸一只蓝色的威尼斯玻璃碗,那是洛克萨妮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喔,天啊。”她说。竭尽所能地挺着笨重身躯站起来。“嗯……我把它拿开吧,好吗?”她拿起那个碗,杰克粘粘的手指正贴在碗上。“麻烦你,”她礼貌地向那个小孩说,“嗯……你可以把手放开吗?”他的手指头还是紧紧地抓在碗上面。“这个……”
“杰克!”温蒂对他吼叫着,玛姬被吓了一大跳,“把手拿开!”杰克的表情很不悦,但乖乖地松开手。玛姬迅速地将碗从他手中拿走,放到衣柜上。
“这个年纪的小孩就像野兽一样,”温蒂说,她的眼睛扫过玛姬的肚子,“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再有三个礼拜,”玛姬回答,坐回沙发上,“快到了!”“有可能会晚一些。”温蒂说。“是的,”玛姬想了一下说,“我想有可能。”温蒂比比她腿上的宝宝。
“我生这个的时候比预产期晚了两个星期。结果他们得帮我催生。”“喔,”玛姬说,“那──”“后来他卡住了,”温蒂继续说,“心跳趋缓,他们得用钳子把他拉出来,”她抬头迎上玛姬的目光,“我缝了二十九针。”
“亲爱的老天爷,”玛姬开口,“你是在开玩笑吧。”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会昏倒,于是深吸一口气,紧抓住椅子的边缘,并强迫自己对温蒂微笑。不要再谈生产的话题了,她想。任何其他话题都好。“对了,那么你……在工作吗?”
“没有,”温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杰克!下来!”玛姬转过头,看到杰克摇摇晃晃地爬到钢琴椅上。他凶狠地瞪了他妈妈一眼,开始敲打琴键。
“你们在这里啊!”派蒂走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盘子,“玛姬,我刚才打开了这些看起来很不错的杏仁饼干。可以吗?”“当然。”玛姬回答。“恐怕只有我明白那种当你设想好所有餐点内容,某个小家伙却冲进来毁了你的餐橱的感觉。”她浅浅地笑了一下,玛姬也勉强报以笑容,猜想着派蒂所说的餐橱故事大概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我帮杰克带了点南瓜汁,”温蒂说话的语调突然升高,“杰克,停下来,不然就不给你东西喝。”她把腿上的宝宝放到地板上,伸手拿她的包包。
“好可爱的小家伙!”派蒂说,看着那个宝宝在地板上蠕动。
“玛姬,你要不要抱抱他?”玛姬吓到全身僵硬。“我……”“来!”派蒂抱起宝宝,放到玛姬僵直的臂弯中,“他是不是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