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人期待。”坎迪斯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走到门口时,她握着门拴停下了脚步。“对了,”坎迪斯仿佛随意地问起,“他们找到新的编辑助理了吗?”
“没有,还没,”贾斯廷边说边皱起眉头,“事实上,说真的,这档事搞得我不太高兴。玛姬什么都没交代,就这样挥挥衣袖回家享福,留下我一个人看两百份天杀的履历表。”
“喔,亲爱的,真辛苦,”坎迪斯无辜地说,“别激动,别太在意,我相信一定会找到人的。”
洛克萨妮又喝了一口酒,平静地翻着手上的平装书。他说好九点半到,现在已经十点十分了。她在这家饭店的酒吧坐了四十分钟,点了杯血腥玛莉慢慢啜饮,每次有人进门她的心就狂跳。在她周遭,成群成对的人们低声地对饮谈天,角落有个穿燕尾服的年长男性在唱着《谁来呵护我》。世界上随便哪个国家的哪个饭店酒吧里都可能上演这样的情节。全世界都有跟我一样的女人,洛克萨妮想着。女人坐在酒吧里,努力打起点精神,等待某个不会出现的男人。
服务生不停过来帮她换上干净的烟灰缸。离开前,她发觉他脸上闪过某种神情──同情,也许吧,或是不屑。两种表情她都习以为常了,就像常年曝晒在阳光下让她的皮肤显得粗糙,多年的等待、失望和羞辱也让她的心变得强硬。
她生命中有多少个小时是这样度过?有多少个小时在等一个经常迟到,而且有大半机率最后根本不会出现的男人?当然,他总是有理由。也许是工作上碰到突发状况,或不巧地遇见他的家人。有一次,她坐在伦敦一家餐厅里,等着与他共进他们的三周年午餐──结果却看见他带着他的太太走进来。他偷偷望向她,面色苍白且一脸无助。而她则被迫看着他跟他太太被引导入座,被迫带着椎心之痛地看着他太太坐在那里对他皱眉,显然觉得他很乏味。
后来他向她解释,他们是在辛西雅街上遇到的,她坚持要跟他一起吃午餐。他告诉她当时他是如何地如坐针毡,食不下咽,也无法正常交谈。到了下个周末,为了补偿洛克萨妮,他取消所有行程带她远赴威尼斯。
洛克萨妮闭上双眼回味。那个周末她沉浸在幸福当中,感受到一种之后再也不曾经历过,如此纯粹且全心全意的喜悦。她现在仍汲汲寻找那份纯然的快乐,就像是吸毒者追寻第一次吸食毒品时的快感一般。他们手牵着手穿过古老蒙尘的广场,走过在阳光下闪耀的运河,或穿越斑驳的桥梁;接着在圣马可广场喝着波西可气泡酒,欣赏斯特劳斯圆舞曲;他们在饭店房间的老式木制卧床上做爱,然后坐在阳台│看电车驶过,倾听整座城市在水上旅行的声音。
完全没人提起他太太或家人。在那个周末,那四个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一如烟尘,风吹而逝。
洛克萨妮睁开眼睛,她不允许自己再去想他的家庭,不准自己沉溺于期待来场车祸或雪崩的邪恶幻想。这样只会带来痛苦、自责与犹豫不定。再继续这样下去,只会使她更清楚明白自己永远无法独自拥有他,永远不会发生那场车祸。而她将生命中最精华的几年浪费在一个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身上,那个身材高挑、姿态高贵的女人,是他曾誓言终生爱护的人,是他孩子的母亲。
去他的孩子们的母亲。
一阵熟悉的痛楚在心中烧灼,她喝光了血腥玛莉,放了张二十英镑钞票在夹着账单的皮质收费夹里,从容起身,表情冷漠。
洛克萨妮往酒吧门口移动,途中差点撞上一个穿着黑色金葱针织衫、浓妆艳抹、顶着染过头的红发、满身闪亮珠宝的女孩。洛克萨妮马上认出这女孩是做什么的。伦敦有很多这样的女子,每天晚上从有着时髦名号的公司被雇来当女伴,她们领钱陪笑、调情,或提供其他服务──如果额外付费的话。这些女伴比优司顿区的阻街女郎高级一些,比餐厅里的宝贝娇妻则差得远了。
以前,她对这些人总不屑一顾。但今天,当她与那女孩眼神交会,两人之间却似乎产生某种共鸣。她们都不属于社会主流。而如果过去曾有谁预测她们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们一定都会不可置信地大笑。谁会老早盘算着要当伴游女郎?又有哪个人会计划当六年的第三者?
一种哭笑不得的酸楚涌上喉间,洛克萨妮迈开步伐快速经过那个伴游女郎,走出酒吧,然后穿越饭店大厅出了大门。
饭店门房对刚踏进夜间冷冽空气的她开口:“女士,需要叫计程车吗?”
“谢谢。”洛克萨妮强迫自己咧嘴微笑,把头抬得高高的。看来是被放鸽子了,她坚决地对自己说。这不算新闻了不是吗?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肯定也还不会少。当你生命所爱的男人是个有妇之夫时,这一切你都得照单全收。
│坎迪斯坐在拉尔夫·欧索普的办公室外面咬着自己的指甲,猜测拉尔夫去了哪里。拉尔夫是《伦敦客》的发行人,那天早上她犹豫地敲了他的门,祈祷他在;祈祷他不会因为很忙而无法见她。当他打开门,一手拿着电话放在耳边,比手势要她进来时,她才放下心来。第一道难关通过,现在她只要说服他见赫塞尔就行了。
坎迪斯还没机会发表她的小小演说,拉尔夫挂上电话,下了指示:“先待着。”旋即离开房间。那大约是十分钟前的事了。坎迪斯开始怀疑她那时是不是该起身跟着他走出去才对。或者她该大胆地开口:“您要去哪儿,我可以一起去吗?”拉尔夫就喜欢他的员工们有这种企图心。每个人都知道,拉尔夫喜欢雇用富开创性的人,而不仅只是符合资格条件。他赞赏勇于承认自己的无知的人,也向来重视并乐于培养人才。他喜爱积极、有活力,愿意全力以赴且不畏冒险的员工。在他麾下工作的人,最不可犯的错误是消极懦弱。
“懦弱!”楼上会传来他的咆哮声,“要命地懦弱!”这时整个公司的人会停止关于周末过得如何的闲聊,拉正椅子,开始打字。
但对那些符合他要求的人,拉尔夫总是给予高度尊重。因此,加入欧索普出版社的员工通常一待就好几年。有的人即使后来成了自由作家或转换人生跑道,也还是与他保持联络,偶尔来公司喝杯饮料、影印文件,和乐于聆听的拉尔夫分享他们最近的新点子。这是间气氛融洽又自在的公司,坎迪斯在这里待了五年,从未想过要离开。
她靠向椅背,无意识地望着拉尔夫的桌子──真是出了名地凌乱。被信件和便笺塞爆的两个木制收件盒、各种出版品和满是红字的校样本挤成一团、电话放在一叠书上面。她正看着电话时,铃响了。坎迪斯略微迟疑,考虑着该不该代接,一转念又想到拉尔夫若进来看见她坐在那儿任电话铃响的反应。“怎么了,女孩?”他会大笑,“怕它咬你?”
她迅速接起电话。
“您好,”她以公事公办的声音应答,“这是拉尔夫·欧索普办公室。”
“欧索普先生在吗?”某个女声问道。
“很抱歉,他目前不在,”坎迪斯回答,“需要留言吗?”
“请问你是他的秘书吗?”坎迪斯望向隔间玻璃外珍娜的办公桌,珍娜是拉尔夫的秘书。她不在。
“我……是她的代理人。”坎迪斯说。一阵沉默之后,那个声音接着说:“这里是查理十字医院,我是戴维斯先生的助理玛丽。可否请你转告欧索普先生,戴维斯先生不巧无法赶上两点的约诊,想请问他若改成三点方不方便?”
“没问题,”坎迪斯潦草地在纸上记下讯息,“好的,我会转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