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国之纳土归宋,使得杭州城免于五代末年生灵涂炭。因未受刀兵之祸、饥馑之灾,此地遂保有东南一隅繁华,"其民幸富完安乐","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雾霭之间,可谓盛矣"。此"盛"非止"盛极一时",而是"盛"贯两宋,绵延数百载。如前所言,杭州的梅花正是在此时迎来了第一个发展高峰,亦"可谓盛矣"。
一、隐逸林和靖
所谓"人标物异,物借人灵"。若非林和靖,孤山的梅花恐怕不会那么有名,所以谈及杭州的梅花,最绕不过去的一位便是宋初诗人林和靖。
林和靖(967-1028)本名林逋,字君复,钱塘人。"和靖"是宋仁宗给他的谥号。此人结庐于杭州城外西湖之中的孤山,禀性恬淡好古,不喜繁华,也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种花养鹤、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的人物。林和靖素称隐逸,在我看来,他更应属闲逸之人。世间隐者,怀瑾握瑜,因不喜声名外传,常将自己的痕迹消磨得干干净净,遁世而无闻,虽寄居尘世之内,却与尘世了不相干。而林和靖却留了一个"尾巴",守着这一片漂亮的湖山,整日艺梅放鹤,吟咏其间,如何隐得住?所以林和靖实在是个闲雅飘逸之人,而非纯粹的隐者。如果林和靖真的隐了,那孤山恐怕会真的有些孤单了。
据《宋史》卷四五七《林和靖传》,林和靖"少孤力学,不为章句","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林和靖终年六十一岁,隐居二十年,可见他应该在四十岁前后开始其隐居生活,此前的他倒像是一位江湖豪客,所以有人说他"微邻于侠"。又据梅尧臣《林和靖先生诗集序》:"天圣中,闻钱塘西湖之上,有林君崭崭有声。若高峰瀑泉,望之可爱,即之愈清,挹之甘洁而不厌也";又说"君在咸平、景德间,已大有闻。会朝廷修封禅,未及诏聘,故终老而不得施用于时"。可见,在三十多岁游走江湖的时候,林和靖已经有些名气,从他的诗集中可以看出他曾在历阳结过一个诗社,所谓"已大有闻"恐怕是指他的诗名。梅尧臣结识林和靖是在天圣年间,根据他的描述,林和靖如"高峰瀑泉",仰之弥高,风姿飘洒,源源不绝,即之甘洁而不厌也,实在是清气逼人,凉彻肌骨。
一个隐士如何会"崭崭有声",使得"真宗闻其名,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庐,清谈终日而去"呢?按梅尧臣的说法,林和靖首先是个诗人,"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咏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辞主乎静正,不主乎刺讥,然后知其趣向博远,寄适于诗耳"。这些诗"时人贵重甚于宝玉,先生未尝自贵也。就,辄弃之。故所存者,百无一二焉"。《宋史》中云:"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浃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随辄弃之。或谓:'何不录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然好事者,往往窃记之。今所传,尚三百余篇。"和靖虽不欲以诗名一时,但"好事者"却使他不得不名于后世。
林和靖若只是一位隐逸诗人,恐怕也难有这么大的名气,使他声名远播宇内,传诸后世的还有他的清高和逸举。他的清高使他足以傲视轩冕,"贵人巨公"亦不得不仰慕低回。他在《深居杂兴六首》的序言中说:
诸葛孔明、谢安石畜经济之才,虽结庐南阳,携妓东山,未尝不以平一宇内、跻致生民为意。鄙夫则不然,胸腹空洞,谫然无所存置,但能行樵坐钓,外寄心于小律诗,时或鏖兵景物。衡门情味,则倒睨二君而反有得色。凡所寓兴,辄成短篇,总曰深居杂兴六首。盖所以状林麓之幽胜,摅几格之闲旷,且非敢求声于当世,故援笔以显其事云。
我们再看这六首诗中的两首。其一:
隐居松籁细铮然,何独微之重碧鲜?
已被远峰擎■■,更禁初月吐娟娟。
门庭静极霖苔露,篱援凉生袅菊烟。
中有病夫披白搭,瘦行清坐咏遗篇。
其三:
薄夫何苦事奸奸,一室琴书自解颜。
峰后月明秋啸去,水边林影晚樵还。
文章敢道长于古,光景浑疑剩却闲。
多少烟霞好猿鸟,令人惆怅谢东山。
诸葛亮和谢安二人的功业尚且不被放在眼里,何况当世之人?从林和靖的诗歌看,他的隐居生活的确羡煞人,清风明月、松竹烟霞,不用一钱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尘劳碌碌,有琴书解颜,万物皆备,乐莫大焉。与名利场上惶惑奔走的人相比,林和靖显得一尘不染。因为少了许多人世间的挂碍,在很多士人眼中,林和靖是得了天底下第一等便宜的人。
林和靖对隐居的悠闲生活由衷地喜爱,可见证于其歌咏,这让人不得不想起陶渊明。他有时也引陶渊明为同调:
石枕凉生茵阁虚,已应梅润入图书。
不辞齿发多衰疾,所喜林泉有隐居。
粉竹亚梢垂薄露,翠荷差影聚游鱼。
北窗人在羲皇上,时为渊明一起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