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作为一个小读者,后来在出版社工作,一直想见到久所敬仰的夏衍先生,抗战期间在重庆、桂林,胜利以后到上海都没有机会。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我调到军管会新闻出版处工作,夏公是军管会文教接管委员会副主任(主任陈毅),仍然未能如愿,因为八月我又调离上海到北京工作。
到五十年代,因电影《武训传》,夏公挨批,调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人民出版社归文化部管,这才见到夏公,只是在开会的时候,却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
“文革”以后,出版局接待香港三联书店职工,请夏公接见。早在三十年代,夏公就是生活书店的老朋友,他看到我也在场,问我:“你怎么掺乎到三联来了?”他不知道出版局给了我一个“三联书店总经理”的头衔,专门用来接待海外朋友,在有需要的时候,我就戴上这个纸冠出场。
打这以后,见夏公的机会多起来,他知道“三联”的事可以找我。他离休以后,虽然每天都有来客,倒有时间跟我谈谈。有一天,夏公亲自打电话告诉我,随时可以去见他,“不必通过‘姑奶奶’”,盛情可感。“姑奶奶”,夏公女儿沈宁的昵称也。沈宁侍奉夏公,日常多由她安排夏公的活动,沈宁出于爱心,夏公却嫌她管得太严。当然,不宜过多打扰夏公,影响老人休息,我还是通过沈宁,约定时间才去。
夏公窗台上床上总放着书报杂志,看书比较吃力,得用放大镜,看了用红蓝铅笔在书上画了许多道道。八九十岁高龄,思路清晰,几十年的旧事,谈起来一清二楚,甚至某个细节,时间地点。外面的情况,国际国内,文坛或者社会,知道得很多,而且分析评论。有时还说得很风趣,郁风说她平生最得意的,是个子长得比苗子高,夏公说:“此风不可长。”随手拈来就是。
夏公非常关心出版工作,我向他请教,得益甚多,他也常常指点。带新书好书给他,十分高兴。他提醒我,要给某某、某某作家出书,不要让读者忘记他们;李一氓三十年代在上海写过不少文章,要收集出版;叶灵凤死在海外,留下来的作品可以整理出版。他告诉我,曹聚仁是个自由主义者,独来独往,但是学术渊博而深厚,“比我们强得多”,始终爱国,“骨头是硬的,当得起晚节可风的赞誉”。
他认为,团结作家,尊重作家,才能办得好出版社。他笑着对我说:“你哪里是办出版社,我看你是交朋友。”我说:“交朋友是为了出好书,只是我都做得不够。”
有一回,他收到我送去的一本新书,写来一信:
手札及赠书,均收到,谢谢。给罗孚出了书,是一件好事,在大转折大动荡时期,历史常常会捉弄人,有时甚至是很残酷的,我所认识的朋友中,这样蒙受过折磨的人不少,对他们给以友情的慰藉,发挥他们的余热,应该说是“古道可风”,甚佩。罗孚回京后,可请他来舍(下)一谈,当然,我并不想了解这件事的底细。严寒已至,望多多珍摄。
是的,要团结作家,何况乎有才能的人,误被历史“捉弄”蒙受折磨的人。就这样,我们做了一点工作,微不足道,夏公立即给予热情的鼓励。夏公关心人,爱护人,不忘做过好事,哪怕是一点点好事的朋友,在有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不是一件两件,夏公才真的“古道可风”!
我们在工作中有所疏忽,出了纰漏,夏公会提出意见,乃至批评。夏公有一封给三联书店的信,措辞之严厉,是我从未见过的:
来信及“合同”均收到,这是我六十年来第一次看到的不平等条约,等于卖身契,我不愿签字,听凭处理可也。合同一份退上,另一份立此存照。
尽管我已经退休,夏公说“此事与你无干”,但这本书是经我的手出版的,没有交代清楚,处理不当,怎么能说与我无干?出版合同应当跟作者商量,切忌一纸通知简单处理。后来知道,有此意见的还有好几位作者。由于夏公当头棒喝,出版社才知道错了,赶快改正补救。正因为夏公一向关心“三联”,把“三联”看作自己人,才如此坦直,毫不客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像夏公这样的,能有几人?如今夏公走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批评,痛哉!
公已无言,遗教尚在。我想,我的年轻同事会记住夏公的鼓励与批评,学会谨慎谦虚,兢兢业业做好出版工作。作为一个退休老人,在此我恳切寄以希望。
“五四”七十六周年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七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