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宇相望成梦忆(1)

——怀念一氓先生

十几年前的一天清晨,李一氓先生派人送来一张便笺:

仲淹左右书两卷奉缴衡宇相望有暇过我一谈知名不具即(原信无标点)

那时李老住在艺华胡同,后门开在北牌坊胡同,汽车可以出入,与我家相距只有几个门牌号,衡宇相望。

这天午睡后即去李老家,闲谈了一个多小时,归来才省悟,原来老人家担心我是否平安无事。那两天,又是游行,又是静坐……我这个人向来怕去人多的地方,一如往常,坐在家里看书喝茶。而老人的关怀,至今想起来,仍然深为感动。

李老有个不小的庭院,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有时候去,李老不是在松土浇水,就是在剪枝。我的小院里的竹子、美人蕉、爬墙虎、香椿树,也都是李老让我移植的。还画了图,教我如何把竹根横埋,真是细心周到。

这两个院子连同胡同都早已不复存在,建起了高楼大厦。北京的胡同和院子,越来越少,总有那么一天,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李老的书房、客厅、饭厅,给我的印象,用一句话来形容:都恰到好处。窗明几净不用说,室内的陈设,使用的家具,乃至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有来历,在在都显出主人的文化涵养。李老在回忆录里曾经说到从父亲那里接受的影响,爱整齐干净:

习惯于手拿一把鸡毛掸子,什么地方有灰尘,就掸除到什么地方。桌子上有点小摆设,也拿鸡毛掸子横比顺比,力求位置妥当,协调雅观。至于洒扫庭除,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家虽穷,却很整洁。如问我的父亲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要说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影响,只有这一点有相当影响。至今我还是愿意花点工夫把前后左右弄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才心安理得。

坐在李老的书房里,听他娓娓细谈,是一种享受。李老参加过北伐、南昌起义,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到苏区后担任过国家保卫局长,编过《红色中华报》。这之后,两万五千里长征北上。到达陕北以后,一度担任过毛泽东的秘书。抗日战争时期,协助叶挺组建新四军。抗日战争胜利后,担任苏皖边区政府主席,皖南事变突围到香港。“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四人帮”迫害,关进秦城监狱,长达六年之久。至于字画、古董、版本,更有得谈的。真是“听君一夕谈,胜读十年书”,可谓人生快事。李老对我说:“你随时来,不用通报,按一下电铃进来。”就这样,我在李老那里读到这么一部大“书”。

有一次,我随李老坐车回家,遇红灯。李老告诉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中央给了他一千块钱,买一辆二手旧货汽车,同时学好开车。车上坐什么人,还是放上个什么东西,不必问,送到完成任务就是。李老说,直到现在坐车遇到红灯,还会习惯性地用脚踩一下刹车。

我请李老写部回忆录。写下来让后人知道。李老动笔写了,我成了第一个读者,每写完一章,我去取,或者他派人送来。这部回忆录即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的《模糊的荧屏》一书。

我还请求李老将文章、题跋编集交三联书店出版,先后印了两集:《一氓题跋》和《存在集》。李老去世后,又印了一本《存在集续编》。这三本书由我设计版式,正文用四号仿宋体竖排,行距疏朗,比较悦目。封面亦由我(叶雨)设计,用李老的印章组成。是我比较满意的经手出版的书。李老诗词《击楫集》,一九八七年亲自编完,到一九九五年才由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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