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回忆录:
我想,我已辍学在家,这时如果找到一个能有几元工资的童工位置,就可养活弟弟,为穷妇人解困。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要自己挣钱养家。
但是真要找到一份工作,在三十年代经济衰败的平乐,比登天还难。我又想到外地去试试看。要是在外地能找到工作,即使没有工资,总有口饭吃,也能替日夜拼命的姐姐减轻一点负担。
决定要出门时,我只有十三岁。几个月前,我还是个顽皮得不知所以的孩子,娇生惯养,从来被母亲溺爱,现在突然懂事了,要离开家,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谋生去了。在原先的六口之家,我一直是调皮愉快的,对家庭的惨变毫无思想准备,因而感觉好象晴天霹雳。母亲丢下的五人,凄冷地分散在五个地方,我们每个人都承受不了,但又不得不承受这样人间离散的悲剧,我小小年纪,开始对世间之事有无限感慨。
我只身来到桂林,经人介绍,在二我轩照相馆当上了学徒。桂林比平乐稍大些,但也只有两家照相馆,另一家叫一我轩。
我在高小及初中时就爱好照相,曾用老花眼镜自制过一架照相机,那架照相机还真的照出过相片。我还曾读过几本关于摄影的书,懂得银质化合物的感光性能等初步知识。所以,对照相馆的工作,我开始在心里还有些向往,以为可以学到些生存的本领,也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可是干起来才知道,在那里我就是个杂工,什么活都得干,却什么也学不到。
当时的洗相工作,劳动条件差得很,暗房里没有地板,也没有水泥地。泥土的地面,到处都是洗相水浸出的泥浆,加上终日封闭不见阳光,不透空气,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我每天都要在那样的暗房里工作很长的时间。
除了洗相,我还有许多杂务要做,要洗许多东西。当时的照相馆,照相时还不用灯光,用自然光,这就需用白布、蓝布来调节日光。这些布都需要经常清洗,常常要洗到深夜才能干完。晚上操劳在照相馆破烂不堪的屋顶平台上,惨淡的月光下北风呼号,南望衰败的家乡,我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想:弟弟嗷嗷待哺,十八岁的姐姐正当婚嫁年龄,却不得不担负起了母亲的责任。父亲在外"挂单"(寄食于人家店里,当地话叫"挂单"),是否又被人家下了逐客令?父亲一去,整整两年杳无音讯。
学徒三年,照相馆只管饭,还不如做童工。童工虽然要经常加班,但总有限度,每月还有两块钱工钱。而我分文没有,每天都要做到半夜,才能在地上打开铺盖。恶劣的劳动条件,很快弄坏了身体,在终日潮湿不堪的暗房里,我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成为终生不愈之疾,老来更加严重。
照相馆的师傅们没有文化,也没有摄影知识,他们只有经验与技术,而不懂原理,却对一个有初中文化的学徒非常粗暴和苛刻,当然又引起我很大的不平。
老板的私事常常也叫学徒干,到他家送东西时,看到他有三妻四妾,却还要嫖妓、赌博、抽大烟,甚至把他与妓女一起的裸照拿给我们洗印,毫不遮掩,也不知羞耻。
在照相馆当童工的时候,我常常想,这个社会是不公平的。我有知识,但用不上,老板的生活和我家的生活,一个挥霍糜烂,一个穷愁潦倒,老板挥霍的是我们的血汗,我们辛苦工作,为店里赚的钱都被他夺走了。这家照相馆并不是很大,而老板却能那样奢侈,可见盘剥之重。这样想的时候,心中的不平和仇恨也逐渐生长着,我还没有阶级意识,但有了被剥削的切身体会。
我来到桂林市最中心的地带,那是个十字路口,莲生只知道它叫十字街,分别是桂东街、桂西街、桂南街和桂北街,这条十字街一直能追溯到十四世纪。现在,它叫中山中路和解放东路与解放西路,格局仍是旧时的样子,只是因为汽车的关系,它们都拓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