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扑击(2)

 

但临走时,穷妇人又不忍心,她说:孩子还不到断奶的时候,送回你们家,你们也是毫无办法的,还影响姐姐的针线活,全家更无生计。徘徊犹豫了好些时候,最后她决定不送回,继续留弟弟在她家,她负责把两个婴儿奶大。

"难又难,麻篮挑水上高山,麻篮能挑几多水,肚饥饿得几多餐。"这是平乐地方的山歌,它在我心中留下抹不掉的大问号。我幼小的心灵,这时开始体会到了尘世的伪善和艰险,困顿中我很快便成了一个早熟的少年。但那时,头脑还模糊得很,还是处在一群可怜可悲的、没有觉悟的芸芸众生之中。稍有不同的,只是一个小知识青年对穷愁困顿特别的敏感和苦闷。

留在家乡的莲生的表弟表妹--尚忠、尚莲和已经死去的尚国的独子文华,一同带我去了冬瓜岭,冬瓜岭上的果园里,埋着我奶奶。

我带着从檀香店里买来的东西,一对红蜡烛,两沓纸钱,四串锡箔,一大把上好的香,还有一些爆竹,平乐地方的习惯,祭拜最后,要放些爆竹的。

冬瓜岭上的泥土,正是书里形容的埋人黄土的那种黄,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耀眼的那种黄色。

我的父母很早便离开家,参加革命,我只见过他们父母中唯一的老人,我的爷爷。我没见过奶奶和外公、外婆,我母亲甚至对她自己的母亲都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清明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古老节日,我从未用过那些纸钱和锡箔,它们不光陌生,而且似乎代表着一种愚昧和晦暗的联系。我提着它们走进果园时,心中有些不适。

离开上海时,我便宣称要去给奶奶烧香扫墓,哪怕奶奶的坟早已消逝,我也要找到那块地方。莲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你有感情吗?"他宣称自己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干这种事。

他对我的唯心主义常常温和地嗤之以鼻,但他这次没制止我去给奶奶烧香。只是问,有没有感情。

老实说,那时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奶奶的坟与我的故乡,似乎是一致的概念,它们都是形而上的,具有显而易见的象征意义。但它具体象征着什么,我并不能明确。

莲生记忆中的乱坟岗,此刻是一片小小的果园,满目绿色。篱笆上结着茁壮的藤蔓,开着白色的大花,但它的气味有些令人发晕。

奶奶的坟已被夷为果园,那是解放初期。而父母则作为新中国的外交官,被派往东南亚输出革命。

我的父母,从未回家给他们的父母上过坟,莲生甚至要到离开家六十年后,才回了平乐一次。即使回到了平乐,他也未去冬瓜岭。与人们所想象的衣锦还乡不同,在故乡他从未尝试过寻找其他亲戚,也未去任何旧址探访。他只与他的舅父一家叙了旧,只在舅父家的院子里坐了一天。

我将一对红烛插进黄土里:奶奶,我来给你上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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