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扑击(1)

 

莲生回忆录:

我的母亲非常善良,一生勤勉,是我家的支柱。她生了十个孩子,但只有四个长到成年。

一九三二年,九·一八事变一周年纪念日,平乐有纪念活动。我去参加演出抗日的话剧。离家时,母亲还为我做了晚饭。但我走后不久,她就又吐又泻,听我姐姐说,她呼喊着要我赶快回来。等到半夜,我演完戏回家时,母亲已经神志不清,不认识我了。我扶着她起来,她大吐大泻一场后,昏昏沉沉地睡去,天未亮便离开了人世。穷人家的主妇操劳过度,生孩子又太多,这使她的身体很衰弱,霍乱一来,便被击倒了。

当时,我家还有出生才几个月的弟弟和三、四岁的妹妹,哭闹不停。只有外婆挪着小脚来看望,其他亲戚们都不来帮助,还是好心的邻居临时将他们带回自己家照看,这些穷苦的邻居是何等善良!

因为母亲是霍乱去世的,将同住一屋的邻居吓得不敢回来。那天早上,原本窄小的房屋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恰逢秋雨连绵,天昏地暗更显得凄惨。父亲一早离开家,借钱为母亲买棺材。大概碰了不少钉子,直到黄昏时他才把棺材抬回来。

那一天,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不足十三岁的我和十八岁的姐姐守着母亲的尸体。看到母亲双目未闭,我和姐姐轮流用手为她揉眼皮,不停地说:"母亲你就放心地走吧!"可是直到黄昏时入殓,母亲的眼睛还是没有完全闭上。按当地习俗,入殓时,长子要抬着尸体的头。看着死不瞑目的母亲,我猜想,母亲一定是为留下这一群幼小的儿女不安而不能瞑目的。我当时的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心碎"一词也无法形容。

草草埋葬了母亲,那口棺材成了家里最新的一笔债务。

有个善良人家,知道父亲为无法养活我们家的四个孩子发愁,表示想要我的小妹妹当女儿,父亲就把只有三四岁的妹妹送给了他。当时,卖儿女的人家,不光是走投无路了,还要背负道德上、人伦上的坏名声。我们都不肯将妹妹卖掉,不愿意收钱,所以就将妹妹送给人家了。

才几个月大的弟弟,还只能吃奶。母亲死了,弟弟在家里,一定会饿死的。邻居帮我们找到一个穷妇人,给我弟弟吃口奶。父亲将弟弟寄养在她家,她当我弟弟的奶妈,同时喂养我弟弟和她出生不久的孩子。

安排好以后,父亲为躲债去了外地,一时杳无音讯,他连家信也不敢写。

在家庭的变故中,我渐渐睁开了眼睛看社会。这时我才知道,所谓同乡会馆,其实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控制着,他们能在生意上互相照顾,而不会帮助真正孤苦无告的我们。他们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父母在县城里住了十几年,也有一些亲戚朋友。母亲在的时候,我看到过亲戚间的人情往来,看到过温情脉脉的那层面纱。但在我家潦倒后,亲友们自然地疏远了,有同情心的穷亲戚爱莫能助,稍宽裕些的,也因为我家有四个孩子,衣食没有着落,而离得远远的。还有一些比较有钱有势的,歧视白眼就立即显现出来了。我有个姨妈有钱,不断放高利贷,但对我家却不肯稍加理会。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我在学校读书时就熟知的词句,但对其真正的含义,并无体会。那时,我忽然深深体验到了"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对母亲常说的"人情如纸薄"一下子也有了痛切理解。后来,我读鲁迅的书中有一句话:"从小康沦为困顿之家,最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多少年后,他的那句话还让我清晰地回想起了母亲去世后,我家在求告无门的困顿中,世人演绎出来的真面目。

我姐姐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赚取很少的手工钱。她常常整夜赶工,靠在床上,半睡着,手里还在用勾针织毛线帽子。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养活我们三个人。

当时父亲和那穷妇人商定好,弟弟寄养在她家,每月我家要酬谢她几块钱的。但我家拖了很久,都没有钱给。最后,穷妇人流着眼泪说:我现在奶两个孩子,没有吃的,奶水不足,弄得两个孩子都又瘦又干。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