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平乐(3)

     我从教室的后排站起来,看到教室里有种非常亲切甚至熟稔的光线,柔和的大片阴影,但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来的小学教室。我说,我的爸爸叫李莲生,他八十年前在这里读过小学。我

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大家,你们都是我爸爸的校友。

我看到孩子们温顺地点着头,礼貌地微笑。突然,一个小男孩吃惊地竖起眉毛:"八十年!"他叫起来,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试图表示它的漫长。然后,他惊奇地看看四周的同学:"八十年!"他似乎对这个长度手足无措。

是的,我也一直很吃惊。我对他说。那个李莲生,他还好吗?那个小孩问。他还记得小学里背诵过的诗词。我说。你们这时候,是人的一生中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学的东西最容易记得住,所以,你们现在要用心多背诵一些优秀的古文,对你们的一生都有帮助。老师接着我的话头,在讲台上向大家说。

这是莲生在我小时候对我说过的话,这是为什么?

那堂语文课上,学的是《巴斯克征服狂犬病》。有个女孩将自己的书送到我手里,为我翻开课本,在那篇课文上用白白细细的手指点了点,然后,她向我微笑了一下,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我握着她的书,心中真舒服,那种舒服,是小孩子被家人照顾的时候心中的安适稳妥。我在自己幼年时曾感受过。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孩子,但他们也都是我父亲的校友啊,他们是因为莲生的存在,才允许我来上一节语文课的。按照这个辈分,我可以是比这些孩子更小一辈的。我感觉自己是个小孩子,这是非逻辑,但极为真切的感受。

全班朗读课文时,两耳满是带有南方柔和齿音的琅琅童声,我在里面听到莲生时断时续朗诵苏炳文诗词的声音,"烽火弥天尚未停,几人沉醉几人醒?"这就是莲生至今还记得的国文老师教授的诗词,那时,老师教导过他,好男儿要热心救国救民。

如今,我还能在这些朗读声中找到与莲生相似的口音。

语文课结束后,老师请全班同学到操场上去与我合一张影。孩子们让我站在中间,要是莲生来了,这里应该是他的位置。我遗憾没能带一张莲生的照片来。

离开小学校,我沿着当年莲生从平乐县城出发,去榕津春游的路线,去了榕津。这正是小学校春游的时间。在莲生的晚年,许多事情都忘记了,甚至我为他找到了他出生,也是他母亲去世的老屋,找到了他外婆家的厨房,为他拍了照片,带回上海来给他看,他都不记得那是什么地方。但他却记得小时候去榕津春游的情形,记得那里的大榕树。

出了平乐县城,道路两面都是俊秀的青山绿水,手指状的喀斯特山脉远远近近,延绵不绝地耸立在绿色田野和淡蓝色的晴空之间,一路看去,好像梦境一般。少年时代的莲生漫步在这里,和同学们一起唱着歌。绿色的河流清澈清凉,倒映着一兜兜巨大的凤尾竹。女人在绿色竹影里洗衣服。白色的鹅和白色的花自由自在地镶嵌在山水之中。

榕津有大榕树,大榕树下面有小石佛,小石佛的颈上围着红披肩,面前插着红色的细香。他们是这里的土地公和土地婆。人们经过他们身边,躬身拜拜。

莲生还记得这些大榕树,它的根又粗又结实,好像一座独木桥,人们就从它的根上走来走去。"那些根好大哦。"他在病房里对我说,微笑中闪烁着孩子的惊喜。

榕树下有个红漆斑驳的古戏台。这里是桂剧的发源地,桂剧第一锣就藏在青石板街上桂剧剧社的楼上。榕津的人都说平乐人更喜欢粤剧,因为那里有不少广东人。榕津的老人感怀我肯来寻找父亲小时候的家乡,他们特别拿出那面大铜锣来让我敲。我用力敲了一下,铜锣的声音果然响亮,好像十里八乡都能听得到。我在石破天惊般的锣声里,依稀听到莲生在家中那台三洋牌录音机里播放《关汉卿》的声音。

榕树包围的青石板街上有一座非常古老的天后庙,我进去烧了一炷香。天后娘娘已经在这里站了几百年,她见过那个面容周正的春游小学生,见过他汗津津喜悦的脸。如今照料寺庙的是个穿蓝布衣的老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他一边擦洗庙里的香炉,一边一遍遍教背上的小孩子认识庙里的灯笼,他唱歌般地轻声说:“灯--笼。灯--笼。灯--笼。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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