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也须说回来,在竺可桢熟悉的政要和学人中,力主和相劝他出任者固然不乏其人,但能对他产生直接和重要影响的亲友,也绝非少数。在和蒋介石面谈前后,竺可桢会晤蔡元培多次,蔡元培的意思从开始到后来,都只是“最好不去浙大”,话却并没有说死;而竺可桢的家人,譬如夫人张侠魂,譬如二姊,则都是支持他去的。二姊张默君是邵元冲夫人,张侠魂的二姐。2月25日,刚从上海回宁的竺可桢去了邵元冲家,“与商浙江大学事”。张默君当时就劝他去,认为可以借此“转易学风,展施怀抱”;邵元冲碍于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虽也同意,倒不怎么劝竺。然夫人张侠魂后来却对竺的学生说,你们老师说是现在政治混乱,书生气的人,校长不易做得好。而我说正因为当今高等教育情况不好,好人更应出来,才有改进希望。两位女性的态度如此明确坚定,令人感佩。尤其竺夫人,不仅力促竺可桢出任浙大,且与之相濡以沫,两年后的夏天,在浙大西迁途中不幸染疾,逝于江西泰和乡间,这是后话了。
从1月28日到3月11日的一个半月时间里,竺可桢为是否执掌国立浙江大学之事,可谓权衡再三。这期间不仅他本人颇费斟酌,外界也不乏动静。国民党CC派自然是反对的,时为浙江省教育厅长的许绍棣也并不看好。但因蒋介石会见竺可桢后,表示“印象很好”,一方面叫陈布雷通知竺准备接任,一方面告之教育部长王世杰着手办理。王对竺可桢之学行向来器重,故也操办积极,所以进入3月后,此事便无悬念可言了。
事实上在3月8日那天,竺可桢就约见了陈布雷,正式告诉他自己决定去浙大任职,同时附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财政须源源接济;二是校长全权用人,不受政党干涉;三是时间以半年为限。陈布雷当即表示,除第三条外,均可接受。但最后也还是强调了一点,说“大学中训育方面,党部不能没有人在内”。话说得很婉转,且并非只针对浙大,竺可桢很难再作坚持。第二天,竺收到了郑晓沧寄给他的《国立浙江大学要览》,此件“于郭任远任内各项工作叙述甚详”。办事认真的竺可桢仔细阅读之后,感觉是“郭之办学完全为物质主义,与余内心颇相冲突”。在他看来,“办大学者不能不有哲学中心思想”。这时候的竺可桢,显然已进入角色,对于外国语文系有7个副教授,国文却无一个教授,中国历史、外国历史均无教授的现状,他认为应予改进。此外,对办事员太多,月薪当在每月万元左右,一年级新生即分系科亦嫌太早等一些具体问题,竺可桢也都在脑子里先过了一遍,也许还考虑了解决方法。竺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有意思的是3月11日这天,竺可桢请来访的陈训慈、张其昀、胡焕庸,以及后来到的王学素吃饭,也是在南京美丽川菜馆,这次是晚餐。和半个月前的那顿中餐相比,竺可桢对执掌浙大校长的事,从一笑了之,变成了积极准备。先是赴任时间,因为3月份已经安排了两个专业活动,他说打算放到4月末,这大约是想请王学素转告陈布雷,王是竺的学生,也是陈的秘书;然后是人事考虑,在座的张其昀和陈训慈,前者乃著名地理学家,竺约其去浙大教授地理,后者“或为秘书长”;又说他不日还将去趟上海,再见见蔡元培和胡刚复,在他的考虑中,胡是最理想的文理学院院长。
连日辛劳加上气候多变,竺可桢感冒了,乏力、怕冷、头痛,但作息时间并未因此而改变。早晨依旧是7点或7点半即起,读书、专业研究、科普写作,以及教长子竺津学习英文等,也一如往常。那年的正月初一南京大雪,次日却天气晴好,竺可桢一家去二姐处拜年,午餐后在雪地里照相,大家还乘兴称了称各自的体重,除了外婆,竺竟是最轻的。但正是这瘦小的身体,在随后几个月里,迸发出了巨大的能量与热情,尤其是3月中旬以后,竺几乎将一半以上的精力花费在了浙大的事情上,为之落实经费、广揽人才。
3月15日,竺可桢留了几个访客在家里吃午饭。在那段时间里,但凡是这种场合,免不了总会谈到浙大的事。当时聊的是校址问题,说起郭任远原本打算将学校从蒲场巷迁往太平门外,可是那里已经造好的只有农学院的几间校舍,整体搬迁则“非50万至百万元不可”,而且学校现址与浙江图书馆毗邻,一旦搬离,师生们将失去利用之便;况乎知识分子尤其在意环境,太平门外却是“绝无风景”的,所以一直未成,竺可桢出任校长后,是否会另作打算呢?
其实于竺可桢而言,校址尚不在考虑中,经费和人事乃为第一。接下来的那个周日,他为此几乎一刻也没休息。周六晚就乘11点的夜车去上海,第二天7点在新亚饭店住下,9点即去了定西路延陵村32号胡刚复家,见其长女胡璞已是高中二年级学生,很是感慨,觉得她与竺津“虽同年,而知识、态度则远过之”。前些天得知竺津英文小考不及格,倘本学期总分再如此,“将被学校斥退”,而自己又将有杭州之行,更难予以辅导,作为父亲,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但此番来胡家却没工夫顾及这些,要紧的是说服胡刚复去浙大出任文理学院院长。谈了一个多小时,胡的态度是“既不坚决拒绝,亦未首肯”,竺可桢只好让他考虑之后给自己一个确切答复,并诚恳表示,即使胡决定不去,这个位置的人选,竺也要来和他商决。随后匆匆赶去火车北站,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与郑晓沧见面,也是事先约好的,郑要坐当天下午3点的车返杭。
两个人在北站附近的红龙菜馆一边吃饭一边谈事,基本上是竺可桢问,郑晓沧答。竺可桢问得太仔细了,有些事连身在浙大的郑晓沧也不甚了了。譬如经费方面省里承担多少,教职员薪水每月发多少,等等。来沪前一周,竺可桢倒是对武汉、四川、山东几所大学的经费做了些了解,国家给多少,省里贴补多少,都已经弄得清清楚楚。学校的重要人事安排,也是当务之急,现有的三个学院,文理学院拟请胡刚复执掌,另外两院,工学院院长朱一成,听说将去实业部就任技正,农学院则几乎“全院乏人主持”,令竺可桢甚感焦虑,嘱托郑晓沧回校后务必尽快将情况查复。直谈到车都快开了,竺才赶紧送郑去车站,及至回到新亚,一看时间竟已是下午4点来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