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暗之心(1)

1960 年6月30 日,是刚果独立的日子。这天,新任总理帕特利斯·卢蒙巴坐在利奥波德维尔b 的国家宫,倾听着博杜安国王c 向云集的达官显贵们发表演说,他的情绪显得愈来愈激动,狂怒地在纸片上画着什么。博杜安在演讲中居高临下,俨然以恩人自居。他向与会的刚果代表们说:“那么,你们是否值得我们信任,先生们,这要看你们自己了。”他盛赞了比利时的殖民历史,尤其突出赞扬了他的叔祖父利奥波德国王二世d 所做出的贡献。“刚果的独立,”他说道,“使得一项事业达到了顶峰,这一事业基于利奥波德国王二世的天才构想,基于他非凡的勇气和顽强的追求,基于比利时坚持不懈继往开来的努力。”接着,他继续告诫刚果人应该如何打理自己的事务,“不要仓促改革而危及未来,也不要更替比利时交给你们的架构体系,除非你们确信自己能够做得更好。”

刚果总统约瑟夫·卡萨—武布a 按照预先准备好的稿子,做了一个简短的答辞,但是,出于对博杜安演讲腔调的愤怒,他还是决定略去讲稿最后一段内容,那是对国王本人的一段颂词。

然而,卢蒙巴可不愿如此了事。他打破会议原定议程,站起身来,针对博杜安的演讲,有意显示出粗暴的冒犯和回击,发表了一席言辞激烈的长篇演说,详尽地抨击了比利时统治下的“悲惨遭遇”和“残酷剥削”。 他说,博杜安极力粉饰其叔祖父的丰功伟绩,而那一切无非是“以武力强加给我们的充满羞辱的奴役”。

我们尝尽了挖苦和侮辱,从早到晚受尽了打骂,因为我们是“黑鬼”……在只承认强者权利的所谓《土地法》条款下,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土地被掠夺。我们也亲眼看到,法律对于一个白人完全不同于一个黑人:于前者,是宽容迁就;于后者,是残酷野蛮。我们还看到,因为政治观点和宗教信仰,人们被放逐到遥远的僻壤,饱受着悲惨的遭遇,在自己的国家里受到流放,真正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最后,谁又能够忘记那些枪弹炮火,我们有多少兄弟死在这枪炮之下;谁又能够忘记那些监狱牢房,有多少无辜者被当局投入其中,在那里,司法公正就意味着迫害和剥削。

卢蒙巴的演说受到在座的刚果人的热烈欢迎,而比利时人却恼羞成怒。

仪式之后是正式午宴,博杜安和他的大臣们商讨了许久,是否要抵制午宴立即飞回比利时。为此,宴会延迟了两个小时举行。最后,午宴终于开始,餐食已经冰凉,现场一片混乱。在比利时媒体上,卢蒙巴被描绘成一个危险的极端分子。而卢蒙巴本人则对此结局心满意足,将自己的演讲稿在刚果全国各地广为散发。

作为一个国家实体,刚果的历史背景与其他任何一个非洲国家都有所不同。它并非发轫于一个殖民地,而是属于利奥波德二世的一份私人领地。利奥波德二世是一个野心勃勃、贪婪、而又阴险的国王,正是他对领地和财富的贪欲,在很大程度上引发了欧洲列强对非洲的瓜分。1878 年,为获取他所谓“这个华丽的非洲蛋糕上的一块”,他雇佣威尔士探险家、记者出身的亨利·摩顿·斯坦利沿刚果河为他开拓出一片领地,这位探险家刚刚完成跨越非洲之旅的壮举。

花了五年时间,亨利·斯坦利代表利奥波德二世与400 多位非洲酋长谈判,说服他们放弃自己的主权,与之签订“条约”,进而在刚果河流域的赤道森林建立起边远地带前哨网络。作为一个苛刻的工头,他在施行严厉惩戒时从不会稍有迟疑,为此,斯坦利获得了绰号“布拉—马塔里”,这是刚果语中的一个词汇,意思是“碎石者”。这个词还是从白人使用炸药,在克里斯托山脉炸开一条通向内地纵深地带的道路衍生而来的。这个绰号,由于带有暴虐、强悍的引申含义,很快变成了对整个比利时当局及其雇佣的欧洲裔代理人的称呼。对于巴刚果人a 来说,这个名称就意味着恐怖。

1885 年,经过好一番谋划运作,利奥波德获得了国际上对他私人帝国的承认,并命名为“刚果自由国”。那是一片近100 万平方英里的土地,相当于比利时国土的75 倍,非洲大陆的1/13。这片土地包括一个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河流水系,可以航行汽船,驶往内地纵深地带,还拥有丰饶的自然资源,如象牙、棕榈油、木材和铜。利奥波德绞尽脑汁,打算为自己选择一个称号,起初考虑采用“刚果皇帝”,但最终他还是确定了一个更自谦一些的称号——“君王”。

从此,利奥波德的首要目标就成了尽可能多地为自己聚敛财富。最初,象牙是他的最爱。代理公司收取了佣金,在全国各地到处搜寻象牙,或派出狩猎探险队,或突袭村庄,查抄掠夺,强征脚夫,或使用更加残酷的手段,目的就是要得到更多的象牙。“契科特”成了利奥波德统治的象征,那是一种皮鞭,用未经熟制的河马皮,在烈日下晒干,切割成边缘锋利的长条状,编结制作而成,抽打起来能让人皮开肉绽,往往会鞭挞至死。约瑟夫·康拉德曾在刚果河一艘江船上做过大约六个月的船长,后来他撰写了一部小说《黑暗之心》。由于这本书,利奥波德的“刚果自由国”永远成为了疯狂、贪婪和暴虐的象征,遭到人们的诅咒和唾弃。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库尔茨是内地驿站的站长,以象牙收藏的伟业闻名遐迩。“人们获取的所有象牙都要统统收缴上来”,书中这句话讲的就是他自己。他一直受着病魔的困扰,深深陷入对自己所犯下的野蛮残暴行径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最终去世前,口中仍绝望地嗫嚅着:“恐怖!恐怖!”

接着,利奥波德又开始转向野生橡胶,从中攫取财富。充气轮胎发明后,起初安装在自行车上,到了19 世纪90 年代又使用在汽车上,橡胶的需求和价格都在急剧上升。许多公司获得特许经营权,与利奥波德实行利润分成。它们采用奴隶劳役制度,向当地村民摊派任务配额,村民若不能完成,或遭鞭挞,或随时扣为人质,或遭监禁,或被残害肢体,手肢被砍掉,就这样,它们掠去了刚果赤道森林中所有能够染指的野生橡胶,而成千上万的人却因为反抗利奥波德的橡胶王国遭到杀害,又有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橡胶产量的增长速度令人咂舌。1890 年,刚果出口橡胶100 吨,到年,达到6000 吨。利奥波德当局的残暴引发了无数的起义和暴动,留下的是焚毁的村庄,惊恐的难民,饿殍遍野,疾病流行,一片萧瑟景象。最后,利奥波德不得不组建起一支由白人军官和黑人雇佣兵组成、以野蛮残暴而臭名昭著的“民防军”来维持自己的统治。在他长达23 年对刚果“君王”统治结束时,利奥波德已经成了欧洲首富之一,而刚果却为此有几百万人丧失掉生命,这个数字甚至可能达到1000 万,占到其人口的一半。在一篇关于非洲探险之旅的文章中,约瑟夫·康拉德描述了利奥波德的“刚果自由国”的所作所为,称之为“玷污人类良知历史的最为卑劣的掠夺行径”。

这个人,就是在1960 年刚果独立日当天,博杜安所誉之为“天才”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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