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去世前后(3)

12月1日上午飞机终于抵达北京。我从机场出来,办理有关手续,耗去几个小时。之后直接来到医院,此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一片空茫。全家十来口人,包括舅舅的孩子们都围在她的病床边。

这天下午4时以前,母亲还能说话。上午浩然来看她时,她说了很多话,她向浩然表示,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干,一定要治好病。浩然安慰她不要想得太多,等将来身体好了,再考虑工作。这两位老朋友,文革中的患难之交,自知是最后一面,彼此含泪告别。下午3点中国作协一把手翟泰丰前来看她,母亲又说了很多话。她可能是预感到自己即将远行,话格外多。再次向翟泰丰表示要把稿费和版权全部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

下午4点以后,她渐渐的不能说话。

当我走到母亲病床旁时,姐姐徐然告诉她:妈,小波儿回来了。

母亲没任何反映。她睁着眼睛,望着前面。我真正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怨恨自己没有早点回来。为了等那个该死的笔记本电脑,永远失去了与母亲说话的机会。也埋怨自己太轻信了母亲、哥哥及妻妹的话,过分乐观。

徐然告诉我,就在上午,她还念叨白杨来了没有,小波来了没有。

握着母亲的大厚手,我鼻酸欲泪,百感交集。

三姨白杨因脑血栓半身瘫痪,没有探望姐姐,特让儿子晓松带来她的问候并给了一万元钱。

那一夜,母亲真是痛苦。高烧把母亲烧得双颊潮红,不住呻吟。她无法说话,我们也不知道她哪里难受,望着母亲那么痛苦,自己却爱莫能助,心如刀割。

母亲拉黑色的大便,尿红褐色的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虽然给她戴着氧气罩,还是憋得眼部凸起。

她常常用力摇头,妄图脱掉氧气罩。嘴里嗫嚅着什么,后来我才猜到是说“没用”。她不住地用手拔氧气管。听说她清醒的时候,曾向领导和家人多次表示,“我要安乐死,我憋得慌,给我些安眠药吧,我太痛苦了。共产党员也可以安乐死”。

母亲手背插着输液的针头,看护为省事,总把母亲的两个胳膊用绷带捆住,以免她的胳膊乱动,使针头脱落。我不忍心总这么捆母亲,常把绷带解开,让她的手臂自由一会儿。

有时候,她难受得喊“妈呀!妈妈呀!”昔日雍容娴雅的母亲,此刻痛苦成这样,不止一次让我泪流满面。那撕心揪肝的惨痛呻吟,就像指甲盖擦水泥地发出的声音。实在难以忍受时,我不得不躲到走廊里,让自己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下。

偶尔时刻,母亲苏醒过来后,问:“我还活着吗?”

我们说:“妈妈,你还活着。妈妈,你会好的。”

“我还活着,这不是梦呀?”

我们说:不是,这是真的。妈,你现在的烧退了,正在好转。

她半醒半昏地说:“我做梦了,我梦见了宇宙,还梦见了很多人。”

她说话的音调变了,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有点大舌头,吐字很慢:“我和老伴的感情很好,我和孩子们的感情也很好。我要恢复健康,出院与他们团圆。”

李叔叔从早到晚守候在她身旁,眼泪汪汪,呆若木鸡。母亲临终前抽搐时,情景很可怕。人们劝他回避一下,以免心脏犯病。他却毫无畏惧,长时间地紧握着母亲的手,还俯下身把头贴着母亲的脸,希图减轻一下母亲的痛苦。

1995年12月11日凌晨1点零3分,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们哥儿俩陪着她咽完了最后一口气。哥哥连续数星期吃住在医院,晚上就在沙发上打个瞌睡,面色憔悴。我也夜夜陪着母亲。徐然说我才回来几天就瘦了一圈。她眼睛很红,常常孩子似的默默啜泣。

母亲静静躺着,好像睡着了,那么安静,她的大双眼皮越发美丽。我亲手为她擦拭了身体,穿好衣服,又亲手给她搬到小铁床上,护送她到太平间。又亲手将她搬到锈迹斑斑的铁抽屉上,用纸包好。在送进冰柜之前,我吻了她的前额,又吻了她的双颊和嘴唇。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吻尸体。

11天后,我跟几个殡葬工人一起把抽屉中的母亲抬放到床上,费了好大力气为她换好衣服,抬上灵车,守在她身旁,抵达八宝山。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也不嫌母亲成了僵尸。

12月22日在八宝山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来人很多,黑压压的人群显示着各界民众对母亲的爱戴和怀念。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青春之歌》教育了整整一代人”。

她为中国创作了一部革命经典小说。

原冀中地区老领导吕正操夫妇送来了花圈,秘书特地说明吕老因在上海不能参加遗体告别。老首长、老领导旷伏兆夫妇、刘秉彦夫妇、胡开明夫妇、张致祥夫妇、于明涛夫妇等也献了花圈。

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石、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全国政协副主席宋任穷、巴金等献的花圈摆放在母亲的遗像旁。

尉健行、张致祥、伍绍祖、张健民、翟泰丰、李之琏、李宝光、杜导正夫妇、韩作黎、王观澜的夫人徐明清、邓子恢的夫人陈兰、邓拓的夫人丁一岚等以及浩然、管桦、柳溪等等数百人,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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