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底气的人调子反而低,无底气的妖精还未真正做诗,号子就先喊得很高。并且我深深的怀疑,他们那些“自我介绍“之诗是否已经吟过很多很多遍了;只是今日终于有机会在外人面前展示。写到这里,想起一则关于伊丽莎白泰勒的小故事。说是她当年提名奥斯卡奖女主角后,便在家里对着镜子苦练获奖感言;后来泰勒果真拿下最佳女主角,终于如愿以偿的表演了自己的那一番声情并茂声泪俱下的获奖感言。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高调出场,往往会黯然收场。咱先不说那么远的,还是继续欣赏四位树精的表演吧。
在自我介绍之后,树精们向三藏“请教“禅法;虽说四老侧耳倾听,觉得“无边喜悦“,似乎要“稽首皈依“;其实别当真,因为拂云叟马上站出来说啦:我们和你不同,你说的这些对我们统统没用(“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我说,那你还请教什么呀?
这简直是我当“知心姐姐”“居委会大妈“的情形的翻版。有时朋友们遇到难处,向我述说烦恼,征询建议。而我往往发现一番苦口婆心,如同开水浇在石狮子上―毫无用处;我说如此如此,她说如此如此不行;我说这般这般,她说这般这般不好;。。。说来说去,我发觉原来她们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我只要耐心的听,认真的点头,用眼神和姿势表达出同情和理解就好了。而“交流”,几乎是不可能的。四位树精也是如此,他们要的并不是真正意义的“交流“;他们要的是“展示”和一些“承认“,以遣寂寞之涯。
到此处,四老还不算太失体面。接着,拂云叟请众人入“木仙庵“饮茶。此时的三藏,很值得表扬,因为他竟然有了自我保护意识,偷偷看到四老都把那茯苓膏吃了下去,才吃了两块,殊为难得。饮茶之后,五人开始联句;联着联着,十八公慨然要“顶针“联句,这简直是要了四位树精的老命。看看他们联的什么吧:
唐三藏:“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劲节公:“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扑嗵!简直不通!李卓吾自然比我懂诗,五人唱和未完,实在忍不住就在此处评道:”一伙歪诗,堪笑,堪笑。“做出一伙歪诗还不够,四老仍要三藏“请赐教全篇“他们好“勉强而和“。再往下细细一看,每一句诗仍是说自己;说自己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有仙风道骨,如何如何有气节,如何如何有才华。。。那么美好的夜晚,他们不咏月,不眠风,而是抓紧一切机会自我标榜。其实整个儿的唱和酬酢过程中,他们几位基本在“自说自话“;并没有“交流“和“反应”。很多的时候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谈话也与此极为相似。我们似乎在“谈话”“交流“,其实是我说我的,你说你的,她说她的。说童年,化妆品,说老公男友,她说的时候,我便在肚里构思回想,不在意她在说什么;我说的时候,她要抢着我的话头,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故事更有趣。说来说去,最后其实只说了一个字:“我“。我们是那么汲汲于表达自我,寻找听众。四位树精和唐三藏在此月白风清之夜,做的就是这么件事情,只是方式不同。
有人说,文人需要沟通和关注;“唱和酬酢“正是文人沟通交流赢得关注乃至承认的方式之一,因此留下的佳话和轶事也不少。不过,有一则故事特别的有意思,是柳亚子和毛泽东之间1949年的一次七律唱和。故事其实很简单,柳亚子发现自己没有受到重用,于是写了一首诗给毛泽东:说是自己要回老家分湖,学当年富春江的严子陵垂钓,当隐士去了。而毛泽东于四月二十九日和了一首,边安慰边敲打他说,老朋友,我没有忘记你啊。牢骚别太大,看事物的眼光也该远点儿。你别回去了。圆明园的景色比富春江好。接着毛泽东便于五月一日拜访了柳亚子。看来,唱和也是“发牢骚“的方式,不过其不同之处在于比常人更为“文雅“,还能引起领导的重视承认。而另一不同之处在于,唱和之时那不绝于耳的文绉绉的恭维之词,令人耳朵发软,牙齿通通酸倒。